暾儿的离开,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渐渐的我不再耿耿于怀,尽其所能,好好的珍惜和允祥所剩不多的相守。
交晖园里,允祥书房的灯依然整夜整夜的亮着,因为怕打搅他的正常工作,所以我常常坐在外面守着他。
“秀儿,怎么睡在这儿?”允祥低沉悦耳的声音,将坐在台阶上倚靠着门睡着的我从梦中唤醒。
我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笑了笑,并没有作答。要怎么回答呢?告诉他其实我每天都守在这,只是今儿疏忽了,一时睡着了,没在他出门前先跑回自己的房间。那样他会更加心疼的,莫不如就保持沉默吧。
“每天早上安然的睡在床上都是作假的?你是不是每天都守在这儿?”敏锐如允祥,还是一下猜中了我沉默不语的原因。
“我只是想离着你近一点,这园子的书房离卧房太远了不是?若要是在王府里,我还能瞧见你的灯光。”
“…………”我不想看允祥这种不舍的眼神,我不想他在这样宠溺的抱着我,我害怕上天嫉妒我太过于幸福,而给我惩罚。可是我又舍不得不去感受他的温度,感受他的气息。
在允祥人生的最后一年里,他还是依然如旧的为大清江山拼命,为他逝去的阿玛尽孝,为一直宠他疼他护他的兄长尽忠。可是这样的劳顿过早的透支了他的生命,无论他有多少豪情壮志没能抒发,有多少柔情誓言没能实现,生命还是不肯给他更多的时间。
无论我如何抗拒,雍正八年还是按着他原有的节拍悄悄的来临。我开始变的异常平静,允祥醒着的时候我就陪着他把这一辈子要说的话通通说个够,他睡着的时候我就守在他身边,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把剩下三百年不能见面的空白通通填满。
偶尔去被圈禁在王府里的弘昌,关心关心永宣,陪着醉柔说说话,再给旋儿和暾儿上柱香。我在心平气和的等着和允祥告别,或者说是在心平气和的等着和他去另一个家。
“弘晓,额娘差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跟着太医忙碌了一宿,这会允祥终于平稳下来静静的睡了,我得空赶快跑出来询问一直在外厅候命的弘晓。
“大哥已经再赶往交晖园的路上了,家里所有的牌子,钥匙,账簿一类也通通交到了二嫂手里。几位额娘也都按着额娘的指示各自上了轿子赶往这边来。”
“好孩子,办事这样利落也让额娘放了心。”我抚摸着弘晓稚嫩的小脸,心疼的瞧着那一宿熬出的黑眼圈,心里的酸楚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压制下去。转头,撞上了弘晈忧郁的眼神,那神情像极了年轻时的允祥,每一次我在胤禟身边受了伤,他都是用这种忧郁的眼神瞧我。
“额娘,您不能……”
“主子,主子,王爷醒了!”还没等弘晈把话说完,向雪就慌慌张张的跑到了我的面前。我忙不迭的快步进了屋子。
一身朝服的允祥无力的倚在软榻上,浑浊的双眼努力的睁着,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嘴角依然挂着我熟悉的温柔笑容。
“允祥。”我坐到他身边,紧紧的握着他干枯的手,努力的抑制住眼泪,我知道那一刻终究还是这样来了。
“秀儿,二十五年,远远不够我答应你的倾尽一生,你可怪我?”
“我当然要怪你,别想二十五年就打发了我,无论你去哪我都得跟着你。”眼泪猝不及防的滴落在允祥干瘦的手上,脸庞却挂着他最爱看的笑容。我像年轻时一样撒着娇,不依不饶。
“这回我去的地方太远了,你不能跟着。留在府里,替我守着这个家,成么?”允祥宠溺的看着我,轻轻地拂去我脸上的泪痕。
“不成!”我拼命的摇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大声的嚷着。“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好的。你不能那么不负责任的把我扔下!”
“这么些年,想不到,到了这一刻我还是那么舍不得你。咳……咳……”
允祥眼神里的不舍,声音里的不甘和我心里的痛交织在一起,那一刻的心情是恐慌,是舍不得,或者更多的是愧疚。我没能给允祥承诺的倾尽一生,我用了那么多,那么多时间眷恋允禟,把他一个人扔在寂寞的河流里。
“舍不得,就带着我。”
“秀儿……奈何桥边……”
奈何桥边怎么样?为什么不说完?为什么就这么松开了我的手?
又一年的五月初四,像这样,守在祠堂里度过了第四十个忌日。这四十年里,我看着那么多曾与我们生死与共的人离开。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为你守着这个王府。为你保住一心帮弘时的昌儿保住性命,为你扶持着弘晓和弘晈。而如今,我真的累了,也许很快我们就真的可以长相厮守。奈何桥边,我知道你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等我,生生世世等我。
“额娘,夜深了,早些安置吧。若阿玛泉下有知会心疼的。”富察醉柔,我苦命的儿媳,总是在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来催促我回房休息。在她的搀扶下,我缓缓的起身,最后看一眼胤祥的画像,默默的离开了这间萦绕我无尽思念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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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五年五月初四深夜,怡亲王府的云板扣了四下,先王福晋仙逝。
她安然的躺在卧榻里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穿着很多年前十三阿哥第一次见她是穿的那身淡紫色衣装。她等了四十年,盼了四十年,熬了四十年。终于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情人后,这一次轮到她离开这个好多好多年前误入的时空,带着一份期待和执着去见她的十三爷。
汉白玉桥下的河水是浓重的黑色,一位紫衣少女站在桥边痴痴的望着下面的黑水,眼泪一行一行的划过俊美的小脸。桥的另一面,浓雾笼罩,一位白衣少年呆立在其中,痴痴的望着对面恐慌的少年。
“胤祥!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整整四十年!你说的在这等我,你说的在这等我!你是骗子!是骗子!”少女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一下一下的撞击着他早已疼痛不已的内心。看着她愤怒,伤心,无助的样子,他多想冲破这浓雾跑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像好多好多年前那样哄她,安抚她,让他伏在他的胸前,可是现在他不能。
“秀儿……”他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她被那个魅惑男子揽入怀中,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声嘶力竭的挣扎。他不能出去,他不能争抢,只能自己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
胤禟说,李秀巧欠了他的一生一世。胤祥说,如果来生他还霸占着秀儿便是对不起九哥。
他们两个从来都没问过,秀儿到底要和谁生生世世纠缠下去,或者他们知道问不出答案,那个让他们倾尽一生的女人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爱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