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隐老人曾有言在先,胜了他手中那口太极剑,便能走出这片梅林,以后江湖万里,天高海阔,随他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如今方余握着这口朴实无华的太极剑,握着这口“剑花开尽百花杀”的太极剑,快马加鞭,一路扬尘二百七十里。
此去紫禁城走官道,遥遥两千里,出梅林,过襄樊,必经武当山。
方余只希望能早一刻去往武当山,归还渔隐老人的佩剑,于逍遥湖洗剑之后,便可连夜赶去紫禁城寻找苏桐。
传闻叶慕风死后,尸身葬于紫禁城不知名处,便是李树乔也未能寻到,只能黯然回了漠北建起衣冠冢。
武当山北麓有一逍遥湖,武当弟子若是得道仙逝,便要托一人将佩剑带至逍遥湖,用湖中碧水洗去三尺剑锋上的戾气,洗去武当弟子今生手上沾染过的血腥,最终沉剑逍遥湖,如此死后方能逍遥,无愧三清。
如今,逍遥湖中已有历代武当弟子佩剑万柄,湖水或可深百丈,不能见底。附近居民传言水底陆地之上,沉睡着一位深水龙王,他有一座碧瓦朱甍的宫宇,雕梁画栋,檐牙高啄。
方余也是出了梅林方才知晓前些日子开阳真人仙逝于紫霄岩,逍遥湖方才洗去一柄掌教大真人的佩剑,如今又将迎来道统剑魁之剑。
自己忝居南北十三省侠道魁首之位,于情于理都需去祭拜这位掌教大真人。
方余已至武当山北麓峰下,便在峰下茶馆讨了杯茶水喝。
这两百七十里路,方余一刻也不敢停歇,风尘仆仆,纵然人不离鞍,马匹也需要吃些草料,恢复脚力。
何况早已给了店小二一些银两,烦劳他去往武当牌坊递上拜名帖,喝完这一壶采花毛尖儿,便可上山。
一壶茶尚未喝完,却见一位牵青牛而来的出尘道长也走入了这座小茶馆,叫唤了一声:“小二哥,来壶毛尖儿。”
在武当山方圆六百里地界,黄冠道士皆出自武当派,虽然“道不言寿”,但眼前这位道长英华内敛,已近花甲之年,显然在武当诸位道长中辈分不低,应是开字辈的高人。
“道长,小二哥去武当牌坊帮在下递拜名帖,若不嫌弃,可与晚辈同饮一壶茶。”方余起身抱拳说道。
“如此,贫道却之不恭了。”那道人倒也熟络,搬来板凳便坐下,拿起覆在桌面上的茶杯,自行倒了茶水,如牛饮水般,一口气喝了三大杯。
这与方才牵青牛徒步而行的出尘模样大相径庭,那道士喝完三杯茶水,反手一抹嘴,接着问道:“少年郎,你来武当山是作甚?”
“晚辈受人所托,归剑武当,洗剑逍遥湖。”方余呈上渔隐老人那口朴实无华的太极剑。
那道人抽剑离鞘,见剑身上刻有“开泰”二字,心下大惊,抓起方余手臂,急道:“你是何人?为何会有我师兄佩剑?我师兄此人素来是生不离剑,你是如何拿到我师兄的佩剑?你快快说来,若有一字不实,贫道叫你领教一下武当十段锦的厉害!”
“原来前辈乃是纯阳宫开元道长,晚辈失礼!”开元道长是当今武当派中唯一一位毕生钻研十段锦的道长,素来不爱武道,擅长炼制内丹。纯阳宫一脉莫字辈、青字辈的弟子在武当剑法上也要输给其他脉的弟子,但开元道长收徒,素来只是选挑些武学根骨稍差者,图的是一个憨厚本性。
开元道长见方才怒发冲冠,自己才是失了礼数,逐渐松开箍住方余的手掌。
“晚辈方余,与渔隐老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情分,受他临终所托,归剑武当山。”方余娓娓道来。
“你就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侠道魁首方小侠?何以证明?”开元道长打量了这位少年郎一番,疑惑问道。
“晚辈在玉皇顶与莫庄真人有一面之缘,昔年岱宗之约,莫庄真人曾随上任掌教开元大真人一起登上泰山绝顶。待会儿与莫庄真人会面,一见便知。”方余答道。
“若说这武林三百年来的侠魁,也就属你做得最差劲。自你上任来,先是丐帮大仁总舵与大义分舵争帮主之位,范高索惨死在总舵。然后范冲借你之名广发侠魁令,邀天下英雄赶赴海宁苏园,大家伙都憋着一股劲儿,你却是个烽火戏诸侯的假把式。襄阳府一战后,你从此音信杳无,使得原本不太平的江湖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铁幽门门主刘三柏与四位铁刀奴被门下弟子发现惨死在铁刀禁地,听闻前些日子华山剑宗的宗主‘落雁一剑’高君子也不见了踪迹。再者矛头便指向我武当,也是我开元没什么本事,累得我那掌门师兄也……哎!你莫怪贫道多嘴,贫道素来有一说一,你这侠魁做不长久了。现如今江湖民怨四起,江湖之大,几乎无你立锥之地。群雄都想着要罢免你盟主的位子,另立贤者居之。”开元道长竟好似将那一壶毛尖儿当作陈年佳酿,又痛饮了三大浮白。
“道长教训的是,晚辈无德无能,不能许武林一个太平,确实再无面目见天下英雄。”方余叹了口气,想起近年来,自己无德无才,疏于管理,这座江湖腥风从未停歇,竟是千年来罕见的乱世。
“走吧,与贫道一起上山!”开元道长一手拉上方余,一手牵青牛,大步流星往山门走去。
武当山门,有一年轻道长领莫字辈杰出弟子三十六人,踏天罡方位,迎南北十三省的侠道魁首方小侠上山。
“不曾想方小侠与开元师叔携手同来,贫道有失远迎。”莫庄真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却自有一股震慑武当七十二峰的掌教威严。
“掌教师侄,老道采摘药草回山,路遇方小侠,便一起复了掌教法旨吧!”这开元道长素来不爱条条框框的道家约束,莫庄也不与开元道长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含笑点头。
与这豪放不羁的开元道长相比,这位年轻道长显然更有谪仙风骨。
“莫庄真人,在下此次不请自来,造访武当,乃受渔隐老人所托,归剑逍遥湖。”方余抱拳说道。
“先师生前放不下二事,一是武当弟子三千六,二便是游历江湖的开泰师伯,常常念叨这位师伯。先师曾说,当年掌教师祖曾下法旨,若开泰师伯负剑游历九千里归来,便可重返武当。如今已过去四十载春秋,行程又何止万里!开泰师伯乃我武当当代剑魁,生前佩剑自当好生安放。”
这位掌教大真人比之开阳真人,多了几分圆滑与威严,处事灵活多变。
其实当年武当门人金顶比剑,开泰道长练剑心急,入了魔道,反被掌中太极剑奴役,错手杀了同门师弟开明道长。
当时的掌教大真人玄感真人怒不可遏,绑缚开泰交于开明道长的父母处置,开明道长的父母确实开明,再者本身年轻时也曾混迹江湖,通晓刀剑无眼、生死有命的道理,只是在武当斋醮典礼过后便下了山,并未伤开泰道长一分一毫。
开明道长父母虽未处置开泰道长,可玄感真人执掌武当门户却是赏罚分明,依武当七十二律第一则,有意杀人者偿命,无心杀人者卸去一臂。
后来只知是开阳道长入玄感真人房门求情,闭门长谈三个时辰,玄感真人方才在法旨上改“卸去一臂”为“放逐千里”,逐出武当门墙,却并无“负剑九千里归来,重返武当”一说。
开泰道长情愿断去一臂,也不想离开自幼居住的武当,再者江湖万里,不知何处去。
这也是渔隐老人四十年不上武当山的缘由,开阳真人临终前以为这位师兄是怪罪掌教师尊放逐千里,这才老死不相往来。
殊不知渔隐老人所记恨的,是当年为保他一臂而让他沦为武当弃徒,江湖笑柄的开阳道长。
而开阳真人继位掌教大真人后,无一日不牵挂游历九千里的师兄。
当年开阳真人保住渔隐老人一臂,是为保住他的修为,开阳真人深知剑道是渔隐老人一生所求,故情愿让渔隐老人记恨,也要保他一臂。
莫庄何等聪慧机智,怎会不知掌教师尊心思?便索性改了当年玄感大真人的法旨,说成是“负剑游历九千里归来,便可重返武当。”
何况渔隐老人当年在武当山颇受拥戴,其中缘由,开元等师兄弟不点破,莫字辈、青字辈弟子不知内情,还不是由着莫庄真人一言颠倒?这也算是圆了其师一桩遗愿。
北麓峰下,逍遥湖波澜不惊,碧波沉璧。
只见莫庄真人手执刻有“开泰”二字的太极剑,施展武当绝学“御风泠然”中登萍渡水的身法,如燕子三抄水,步步生莲花。
一剑斩江面,涌起三丈高的水花,水势磅礴,剑意也磅礴。
莫庄真人一指弹剑,剑身上的水珠一滴滴又再落入逍遥湖水中,忽地长剑离手,幻化成一道飞虹,随即再度施展“御风泠然”的身法踏江而行,一人一剑向方余奔来。
方余伸手抄去,再看掌中那口太极剑,却不见有任何沾水的痕迹,暗里称赞这位新任掌教真人武功了得。
“师兄生前既然把佩剑交予你,按着我武当的规矩,掌教真人洗剑完毕,便得由你来沉剑。”开元道长解释了一番。
方余再看一眼那刻在剑身上的“开泰”二字,心想:渔隐老人虽然自称心中只有剑道,从无人情。但终其一生,最欢乐逍遥的时光,仍是在武当山上度过的,纵是负剑游历九千里,牵肠挂肚之人,仍是这些一起学道练剑的师兄弟。非是生性凉薄,只是出走九千里,消耗完了人情。弥留之际,渔隐老人仍是希望魂归武当山,洗剑逍遥湖。纵然有来世轮回,老人也应不屑于钟鸣鼎食,只愿做武当山上一道童。
推及到此处,胸中气海又再涌起,已登上“化雪境”的雪霁真气即将破体而出,气机充沛,剑意大盛。
逍遥池水忽然中心大开,波澜大惊,卷起千堆雪,卷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意欲一观罕见景象而跃出江面的锦鲤卷入百丈之下,似乎直抵大水龙王宫。
方余将掌中长剑抛起,喝了一声:“归去!”
太极剑扶摇上青天,随西下的残阳一起坠入逍遥湖,湖面浩浩汤汤,波光粼粼,如钱塘大潮,铁马金戈雷霆怒。
此去碧波诛仙剑,青芒十万斩龙王。
那一日,武当山北麓峰下,逍遥湖中万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