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院内,好思的宿舍。
屋内垂坠的缎带又多增加了几条,杨眉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木椅上,一边吃着红枣糕一边喝着酒酿丸子汤,嘟着小嘴怨念般看着那些多出来的绸缎:“哼,化雪真讨厌!居然要我每天下午吊两个小时的脚。我迟早要被她折磨死!”
“呵呵。”好思倚在窗边看《民间草药录》,她一边翻书一边乐道:“谁让你平日里就爱偷懒,而且这基本功又这么差呢。”
说着,便伸手取了块红枣糕:“最近你做的糕点味道都清淡了,怎么不甜了?”
好思一直都盯着书本看,这会眉毛却微微抖动了一下。
“哼,还不是那个化雪!她都不吃甜的,就她那轻飘飘的身子骨还怕吃胖吗!”杨眉故作不满。
“你啊,刀子嘴豆腐心。既然这么关心她为什么每次都横眉冷对的?”
“我才没有关心她呢!”
好思把视线从书上移到三份点心上,抿着嘴轻笑,也不点破。
……
午后的时光带着些许慵懒,连夏蝉都叫得延绵拖沓。
化雪一身疲惫的掀帘而入,云裳上沾着淡淡的汗渍。
好思合上手中的书册,走到化雪面前:“怎么练得这么勤快。”
化雪没有回好思的话,而是看了眼桌上的糕点,转向杨眉道:“怎么还不练习。”
杨眉嘟着嘴说:“明天就是周末了,我都连着练了好几天了,呵呵,休息一下嘛。”
“这么喜欢偷懒,以后就不用练了。”化雪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
“为什么啊?”
“不想被你拖了后腿。这舞,我一人也能跳。”
“你!”杨眉气得腮帮子鼓鼓:“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人跳就一个人跳!”
说完便把还冒着热气的红枣糕扫推到地面上,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好思见状,皱着眉头对化雪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对这次的比舞也很用心的,要不然凭她那好动的性子又怎能每天都坚持完成吊腿呢!”
“她心里感激你那次站出来帮她,所以你教的动作再难她都会咬着牙坚持学下去。可今天她也是看你为了比赛练得这么辛苦,才特意用下午的时间做了红枣糕和酒酿丸子给你尝……”
化雪望着散落一地的糕点糖水,万年不变的冰冷眼眸仿佛有了一丝波动。
“哎~~!”好思叹息一声,把一盘糕点塞到化雪手中:“她刚刚还在院门口守着说你这时候应该快回来了,这红枣泥糕点一定要趁热吃才香软。那傻丫头怕它冷了你不喜吃,还屁颠颠的去厨房热了三回。”
“不怎么甜的,你放心吃。”好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心里担心着杨眉,便道:“我出去找她。”
……
化雪不记得好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因为她那颗万古无波的内心此刻已然有些动荡,从来没人会为了她而特意准备一份冒着热气的糕点,没有人会为了等她来来回回的热东西,她只知道在自在楼没有人会喜欢她,因为这张脸,注定她们是敌人。
又或许,在那种地方,她本就不该有朋友,不该有信任,不该生情感。
你对别人善意的笑,她们便会从那一抹倾城的容颜中读出威胁,所以,被陷害、被欺骗、被伤害都是自己的错,错在不够坚强,还不能完美伪装。
她紧了紧手中的碟子。幸好遇到了自己的师傅,玉华芳芳。心里才开始有了希望。对,就是要冷冷清清的,摈弃多余的情感,好好保护自己。笑,不是不能,但要一笑换千金,爱,不是不能有,但师傅说这个字从来不会属于她……
师傅,真的是这样的吗?
她第一次对师傅的话产生了疑惑……
白玉盘里的红枣糕,还冒着飘渺的热气,升腾缠绕间,迷蒙了清冷的双眸。
师傅,我做得对吗?还是说,我也可以拥有爱……
好思气喘吁吁的赶了一路,最后在四方街的一座酒楼前停下。
酒楼的牌匾上刻着杨家酒坊四个大字,旁边还挂着一倒三角旗子,黄色的旗面迎风飘扬,上面苍劲的“酒”字尤为显眼。
杨家酒坊的前头是一个两层高的酒楼,人来人往。后头是三进制的院子。酿酒的酿酒,造曲的造曲,好不热闹。
好思抬头就望见杨眉倚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喝闷酒,便也匆匆地上了楼。
“别不开心了!”好思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知道的,她的心眼不坏,就是不懂与人交流。”
杨眉一斟一酌,踽踽独饮。
酒下,眉落,愁上肠。
好思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青瓷杯,琼玉一般的酒汁洒在红漆木桌上。
那酒水滚入红尘间凝而不散,像珍珠,似眼泪。
开朗活泼如杨眉这般的女子,此刻仿佛也受了刺激:“无谓的人当然无所谓,可是我们却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说着便止不住地落泪。
好思欲言又止,叹息一声心疼地抱住杨眉。
杨眉把头埋在好思的胸口,感受到了她温暖的心跳,喃喃道:“好思……”
“来,我陪你喝一杯。”
好思夺过杨眉的酒杯一口饮下:“唔~~我的天呐,好辣!”说完挤眉吐出小舌头。
“噗!”杨眉破涕为笑:“傻瓜,这是陈酿的果子酒,要慢慢品尝的,谁像你喝得这么急!”末了还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好思见她正常的开口说话了,便放下心来:“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爱喝酒的人。”
“呵呵,这可是我在桂花树下藏了3年的果子酒。”她语气里有些小得意。
杨眉拿起酒盅,左手轻撸衣袖,在明晃晃的灯芯上优雅画圈,青白的盅底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阵阵的暗香,琥珀色的酒水从盅口倾斜流出,哗啦啦地溢满青瓷杯,一缈青烟带着酒香,以看得到的姿态缓缓飘散开来。
杨眉的动作其实并不优雅,可那行云流水般的怡然、眉眼间流露的专注,仿佛是一个对酒成痴、爱酒成性的女子。
“取石榴子、秋鸭梨泡汁,以陈年竹叶青作引,研磨梅花瓣增色,深埋桂花树添香。”
她推了一杯到好思面前:“尝尝。”
好思深深地嗅了一下,浅浅淡淡的香,时而桂花般甜腻,时而桃花般清雅,小酌一口,延绵的酒香沾染了唇齿,缠上了舌尖。突然一阵温凉,所有的味觉都消散于无形,丝丝的竹香,醇美甘甜,完全没有了刚才那一股辣喉的刺激。
好思把它缓缓饮下,那股气息延绵游荡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不禁赞叹:“清州美酒郁金香,青瓷盛来琥珀光。但得杨眉来待客,不知此酒名何芳?”
杨眉沉着嗓子,大大方方的摆摆衣袖如男子那般作揖,难得说出文绉绉的话:“此酒无名!承蒙小姐爱抬。不知小生酿的这杯酒能得姑娘赐名否?”
好思假意娇羞:“小女子养在深闺,见识浅薄,从未尝过如此美酒。赐名,何德何能呢!让公子见笑了。”
杨眉故作深沉,手在嘴角磨搓,好像嘴上长了小胡子:“就叫他‘桃香’吧,姑娘觉得怎么样呢?”
“桃香?”好思略一思索便拍手称好:“真不错,色如桃黄,味如桃花,清清袅袅,香如桃夭。好一个桃香。”
“姑娘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杨眉又变了一副嘴脸,嬉笑的像个无赖:“唔,这样一闻之下还真真是嗅出了淡淡的桃香,就像……”说着便轻佻地拉起好思的衣角凑到鼻尖深嗅:“就像桃姑娘的体香,幽幽清浅。”
好思被她说得一愣,红着脸,最后憋得不行突然间娇笑一声,扑倒在杨眉身上,扭捏呢喃道:“讨厌,爷~~”。
杨眉瞬时如芒在背,僵硬着不知所措。
好思更加得意,敢玩我,看我不调戏你,呵呵:“爷~~奴家喜欢这个名字。”说完还挤眉弄眼,在桃香苑耳濡目染多了,这点小玩意还不是手到擒来。
杨眉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别说桃香苑的风流妖娆的女子,就算有一点风情的女子她也见的少。倒是豪爽的酒客、市井的平民在这酒楼里最多见。
最后她只能红着脸嚷道:“不玩啦,不玩啦!你们都欺负我!”话虽这样说,可语气里却带着撒气的依赖。
好思见杨眉此刻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憨态可爱便忍不住伸手去掐掐她的圆脸蛋。
杨眉嘟着嘴撩开她的手,埋头自顾自的斟起酒来。
好思转首眺望窗外的街道,挑担的货郎、叫卖的小贩、来往的行人,街景繁华。
路上还有带帷帽的女子,买菜的大婶,忙碌的商人以及被簇拥的少爷小姐,而陋巷里有无赖在打架,街角边还隐隐传来乞丐的哀求,真实而杂乱的市井。这就是生活。
好思看得入了迷,突然,她眼中光采连连。
“你在看什么?”
杨眉推了推她,好思满脸欢喜的转过头,激动地握住杨眉的小手:“我终于知道哪种舞蹈最适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