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曹雪芹先生写下《红楼梦》,是以女性作为主要描写对象的,那么“金陵十二钗”就确实体现出较为重要的角色地位,但是秦可卿却叨陪末座,名列第十二位。
“金陵十二钗”正册十二人依次为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贾兰不禁猜测,她们可以入册的依据,便是这些人物在故事中的角色权重,除了情缘关系外,还有家族地位和社会地位。
秦可卿可以名列显示着角色地位的“金陵十二钗”正册,自然也有其特殊之处,她又名“兼美”而兼具《红楼梦》并列女主角的二人之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林黛,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从钗黛二人共有一首判词,似也可以看出某种端倪。无论是以才著称的林黛玉,还是以德著称的薛宝钗,均存在着美中不足。若能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不失为一种理想。这既是贾宝玉的认知心理,恐怕也是创作者和阅读者的共同认知心理。
关于薛林高下的评判,往往非止一端。这说明,作为单个的人,薛林二人都是不完美的。当然,现实中的秦可卿也是不完美的。她或许兼具钗黛容貌之长,而其德行却有污点。故而,绝对完美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只能存在于太虚幻境中。
既是梦,当然就是一种理想。再一次回味那个梦,贾兰不禁觉得,可卿可以说对于理想女姓的一种审美构想。这也正是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为何只有十一首的原因所在。
系统的学习资料里摘抄了一段宝玉进入秦可卿房间的场景描写——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贾兰不觉十分奇怪,为什么这些文字都在刻画宝玉的感觉,先写他进入房间感受到的扑鼻香味,次写看到的挂在壁上的画与对联。如果说唐伯虎与秦太虚还是通过眼睛或者记忆可以感知的信息,那么,下面的一段则经不起推敲,基本上可以认定光用眼睛是没有办法得知这些信息的。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显然,紧接着之前的描述,这些物品的信息仍是贾宝玉的眼睛“读”出来的,而不是曹公以局外人的身份作全知叙事。
如果是这样,就有点儿说不通了。道理很简单,秦可卿房间陈设物品不可能如博物馆一样,在其旁边配上一段文字,说明曾为武则天、赵飞燕、杨玉环、寿昌公主、同昌公主等人所使用。
《海棠春睡图》据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记载:
“东坡作《海棠》诗,日: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事见出《太真外传》,日:上尝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日:岂是妃子醉耶?真海棠睡未足耳。”
“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入宫之初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后又做李世民儿子唐高宗李治的皇后。
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又高宗时武后作镜殿,四壁皆安镜,为白昼秘戏之须。”
‘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赵飞燕,汉成帝皇后。宋秦醇《赵飞燕别传》载:
“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他人莫能学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用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
宋朝乐史《杨太真外传》引用《汉成帝内传》的话说:“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官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宝避风台,间以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杜牧诗有“楚腰纤细掌中轻”句,用的就是赵飞燕善为掌中盘舞的典故。如有人据水晶盘不应为金盘来指斥曹公之误,恐亦不了解作者匠心所在。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安禄山与杨妃关系暖昧,《资治通鉴》载天宝十载:
“甲辰,禄山生日,上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后三日,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人以彩舆舁之。上闻后宫欢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
宋高承《事物纪原》卷“诃子”条云:“本白唐明皇杨贵妃之,以为饰物。贵妃私安禄山,以后颇无礼,因狂悖,指爪伤贵妃胸乳问,遂作诃子之饰以蔽之,事见《唐宋遗史》。”
但木瓜伤乳之事,却是曹雪芹的发明与虚构。
“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西子浣过的纱衾”和“红娘抱过的鸳枕”,则由外及内写到“榻”、“帐”、“纱衾”和“鸳枕”,此一系列卧具陈设,均与美人或情爱之事相关,怎不让人“眼饧骨软”,浮想联翩。
曹公似乎有意将寿阳公主误作为寿昌公主。《太平御览》第十卷“时序部”引了段《杂五行书》的话,“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正月初七)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短短一段文字,与史实有出入之处竞有数处,其频率之高令人咋舌,恐非作者学识所限,而是曹公以自身的博洽信手拈来,随意铺洒成文。
或者,曹公对后人手术刀式地寸寸节节、开肠破肚、伤筋动骨对待文本有所警惕,有意在这里留下几处与史实不符的文字,再一次提醒读者欣赏文学作品只需兴会神到,而不可以刻舟缘木求之。
曹公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不可能留下明显的漏洞。秦氏的家庭并非一些索隐癖所宣称的那样显贵,而是极为普通:秦可卿的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这是一个很小的官,因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无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十三岁的贾宝玉,一边眼睛在观看秦氏的房间,一边在脑海里产生了联想,武则天、杨太真、赵飞燕、乐昌公主、同昌公主等等便是他联想的产物。曹公以眼写心,用隐晦的笔法写出了宝玉的内心感受,用笔曲折之致,并不如通俗作品那样明白晓畅,故为人误解也多。可以说,宝玉在秦氏房间,看到的不仅是现实中的摆设,更是一个十二、三岁男孩的内心世界。
在这个倦怠的午后,借助着迷离的醉眼,宝玉的潜意识偷偷地窜了出来,这是他内心私密的感受,是伴随着身体成长与之俱来的孤独情欲。宝玉也和世人一样,只能与人分享那个看得见的社会性自我,而那个带着情欲孤独的自我,在父母亲威严的目光下只能够被深深地压抑。因为在群体性的文化中,男人被要求塑造为立德立功立言的标准产品,青春期的烦恼与困惑在别人眼中可以被忽略不计。
这些潜意识在清醒的状态及社会性的交往中被深藏在心底,它触及到了感官、性、隐私这一类被传统文化视为禁忌的话题。但情欲的折磨与生命的荒凉感并不会因此消失,它们会因为某诱因,在大脑管制松懈的状况下奔跑出来,横亘在那里,与自己对话。少妇的香闺便是诱发宝玉潜意识的外部条件。曹公大胆地写了这种潜意识,或者因为当时的主流文化容不下这种惊世骇俗的问题,所以他的用笔隐晦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