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由墙壁上一个小小通风口渗透进来,带着凉意与黑暗。
瞬间被走廊两旁闪耀的光辉驱散,通明的走廊中,包裹魔王全身的王袍也开始泛白。
被拉长的身影在不同的光耀下在墙面上起立又卧倒,浮现又消失。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急促得像进军的鼓点。
魔王转过一个又一个墙角,随着旋梯升起,跟着回廊曲折。他始终紧锁双眉,低头不语。
着急是有道理的。
终于来到那扇雕满各式繁杂花纹的大门前,魔王摆摆手。
两块厚重的门扇自动缓缓外展开,没有一点声音。
缝隙中积累已久的灰尘随着门开而肆意漫洒,这些积灰像历史的脚印般从头将魔王覆盖住。
“咳咳......”
年迈的魔王挥挥手,扇开包裹他的那一团灰气。
面前漆黑一片的房间是他的卧室,很久都没有使用的房间散发出的是混在扬尘里的霉味。魔王食指一摇,火光自床前柜上亮起,瞬间明亮了整个房间。他大步迈进去,身后两扇大门自然缓缓合上,这一次再没散出一丝灰尘。门板上刻着的一个正在斟酒少女盘着发辫,身着盛装,她露出的侧脸满是笑意,她身下的勇士健壮而挺拔,举着两个酒杯:一个高高向上,一个则送到姑娘面前。勇士的双眼平时前方,眼神平静,在火光的照耀下,生出些光影遮挡了他菱角分明的面庞,显出柔美。
“咳咳......”
封闭了好几个月的味道显然让人感觉不好,魔王挥手,面前两扇镶这透亮玻璃的窗户自然大开,他再挥手,一股气旋在屋内无端出现,裹着难闻的霉味离开了房间。
窗外的夜被两道魔法屏障隔绝,屏障散发出的淡淡光芒让这个夜有些失真,特别是最外面的那一道屏障散发出幽幽的绿光,这除了失真,还有些荒谬了。
魔王嗅着诡异夜色,抖抖身子,解开内衬一颗扣子。
他走到房间靠门侧一角的桌前,和书房的书桌不同,桌面空白一片,连灰,也只有薄薄的一层。
挥手轻抚过。
灰尘像是婚礼时新人头顶的轻纱,羞涩而自然地飘离桌面,打着小卷,飞进夜色之中。
这时,毫无征兆地,桌面上凭空出现三样东西——一个罩着红色封皮的无名书,一小瓶墨水,一片长长的鹅毛。
魔王搓搓手,坐了下来,兴奋地捏过笔,翻到今天下午书写的那页之后的空白新篇,又掀开瓶盖,待羽尖吸饱了墨汁。他表情认真而自如,稍稍一思考,落下了笔:
亲爱的安奈斯:
我这里夜已黑,不知你在何处,正在经历怎样的夜?
下午为你动了半天笔,写下很多不知所云的东西,只是想想也会害羞。可是已经停不下来,我能在其中找到乐趣——我才发现,在白纸上写字竟能感受到从前和你彻夜长谈的欢畅。
那个游方诗人,萨拉,她曾说过写字能让人愉快,也能让人痛苦。在我动笔之前,觉得这就是在胡扯:除了当魔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同时痛苦又快乐呢?现在我知道了,她是对的。
我幻想着你的样子写下这些字,每一个都有你的影子。你拿到信时是什么表情,你如何翻页,看到某一段时会如何地笑起来。我写字时,这些想象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脑中,脑中的你,和原来一样美丽,一样活泼,天呐!简直就像是你住在了我脑子里!
另一方面,我同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用尽心力,挑选词汇,花很大的力气都是在向你展示我心底的真实,这就像被人一件一件剥掉衣服。有时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躺在书页中的赤果的小人,在字里行间变幻着姿势展示自己不着一丝的身体。
我这样说你会害怕吗?会觉得恶心吧?
如果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应该会明白,真实本来就是恶心的——所以我们才会需要谎言来装点。
天呐,我又写了些什么?
抱歉,姑娘,这是我写东西的坏毛病,想说的话总会自由散漫地飘到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原谅这个老家伙吧。
回到正题,还是给你说说我的现在的生活吧(因为我最关心的就是你的生活怎么样,所以反过来推,你应该也最关心这个。)
归根到底,我迫不及待想给你写信的目的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姑娘,就是前面那页的那个少女骑士。
你看,我一醒来就像到了你,用尽一切方法去寻找你的踪迹,却毫无回应。然后我被困了,手脚伸展不开了,都快放弃了,这个时候“哗”!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到了我面前。
是不是很好玩?
之前我已经说了,她简直就像是你的孪生姐妹一样,真的!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她,一定会比我还要惊奇,因为不止外貌,她连性格和你都很相似。
所以我在想,也许她是你的某个后代。
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尝试过在她面前提起你的名字:我将“安奈斯”这个名字赐给了她,可她毫无反应。
是你改名了,还是这纯粹只是一个巧合?
不管怎么样,因为被魔法师的屏障限制,她也是出不去的。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件好事,起码代表着我的“从骑士到奴仆”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好吧,说实话,计划彻底失败了。
我以为只要随便威胁两下,她就会屈服,参照你的性格,当然不可能。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既听命与我又不伤害她?(你知道的)作为一个魔王,除了威胁、毁灭和诱惑之外我就没有其他对付人类的手段了。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这个女孩(顺便说一句,她叫卡米拉,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蠢?)不怕威胁,不能毁灭,也无法诱惑(众做周知的道德原因。),而且她还总是想要我的命!
是的,她是那些讨伐我的骑士中的一员,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总是变着法子想杀掉我(当然,你不用担心,我再弱也不会殒命与一个人类之手。)。枪刺、刀砍、拳击还有投毒(那次是往我的餐点里投毒,不过我并不能确定她真的是在投毒,或许她做的饭本身就难吃到有毒性?)!
之所以能这么放肆,我猜想是因为她感觉到了我无法对她下重手。
事情要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我真会被烦到把她投到地牢里。
说到地牢,是不是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了?
请不用担心,她最后自己收敛了。
那天因为吃了她做的东西,我吐得一塌糊涂(真的,虽然闻上去很香,可我从!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已经把整个胃都掏空了的我虚弱不堪,对她来说那可能是对付我的最佳时机了吧?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没有下手,相反地居然开始照料我。
一个平日里对你喊打喊杀,而且真的动手杀你的人,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放下了武器,开始照料你,这样的事你会相信吗?你会觉得我是在编故事吗?
现在写到纸上,我自己都觉得这像一个不入流的作家随便编造的故事,可它真的发生了。
从那件事起,我和她之间好像多了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嗯......真的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她还是想以前一样找到机会就想刺杀我,但是下手已经不想最开始那样狠了。
这是否说明我们的关系在慢慢变好?
如果是,这里面一定有大厨一份功劳。
给你说说大厨吧——我很喜欢这个人。
大厨是一个小个子,头发卷卷的,一张脸长得很有学者气质,可他的眼睛,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警惕,很明显地他应该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的故事,不过这些都和我无关就是了。
他也是一个讨伐大军中的一员,不过和其他人不一样(别的骑士、法师、刺客一见到我就喊着‘受死吧,魔王!’然后赴死。),他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马上就投向了,而且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恭敬,这么说吧:虽然个子很矮,可他见到我时,头既没有埋低,也不是高傲地抬起,保持了一种正好的感觉。这让人平白无故地对他生出一些好感。
当然,好感是一回事,我虽然老了,还没有老到头脑不清醒:这帮骑士忠于自己的信念,怎么可能自愿前来魔王堡给我当手下?他到底想做什么?我决定看看。
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他吃了女仆长(就是那个长得像你的姑娘,我任命她为女仆长,尽管她什么活也不干...)做的餐点后昏死过去(你明白这姑娘手艺有多糟糕了吧?),再醒来时居然失忆了!
不过对此我并不相信,暗地里测试过很多次后才确认,他真的是失忆了。
那么他究竟是谁?到底是来干嘛的?
或许是无聊的时间太长了吧,对于这样带着一点小小谜团的事,我真的很好奇。
本来我准备对他使用以及提取术(你知道的,这种法术有可能让人变成痴呆。),还没有下手先被他的手艺征服了。
他做出来的餐点真的是太美味了!
并不是那种奢华、繁复的美味,而是你最喜欢的那一种单纯、质朴,追求食材本味的美味。
说来讽刺,原来和你在我身边时,总是嫌弃你喜欢的味道多么单调。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才发现那才是真正的好味道,可却不能和你分享了。
不过,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天,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将推开房门,有些天真地问:“请问,魔王大人在吗?”
然后我会大笑着向她跑去,激动地将女孩抱住。
安奈斯,安奈斯,安奈斯。
我衷心地期盼这一刻的到来,虽然这一刻有可能被拖延到很久以后。
只是这样的期盼就快要让我的心脏裂开。
就像我现在写下的这些东西一样:明知道你看不见,可只要想到有一天你会成为读者,我就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
魔王脸上浮现出一个傻傻的笑,傻笑很快转变成苦笑。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在纸张底端留下了这一页最后一行字:
所以,请一定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