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宁自己骑马迎接王肃。
各路贺喜的官员从王烜礼私宅出来,就不用去王家官邸。
王淮宁私宅一众人站起,烜徽扶着太太,欢颜不尴不尬跟在两人身后。大丫鬟敬言、敬黹穿着一式的青罗宫样襦裙,只头上不戴首饰,分出尊卑来,跟着伺候。今晚要恭贺长辈,女眷身边的下人不能带得多。仰德习以为常,仰容越是不成器越要拔尖卖快,暗自气恨:我比敬言个子还高一寸呢,若是带我去岂不漂亮体面?她只旁听过少爷、小姐念《诗经》,头脑有限,硬背下一句,据说“硕人”是好的。至于家传竹竿一样身材,肿眼皮趴鼻梁的相貌,她都忘记了。
十来个婆子都穿着同样袄裙,前呼后拥。这些人到御赐花园要在下面做活,自不必说。
欢颜混在人群里,出夹道小门,到二进院子通外面的侧门,看见烜勋、烜烈、烜功都等在门口。
他们牵着高头大马,也是一样装束:足蹬黑色官靴,身着正蓝色补服,纹样却不能依照王淮宁官品,只绣了浮云桂树。这是本朝没有官职的举人惯例穿戴——他们已经通过乡试,为了考进士暂不去吏部挂名,所以这样穿。没官职的举人自然没地位,那也不必提。他们头上都戴着不嵌宝石的乌纱帽。
烜勋与欢颜一样形似王肃,清秀出挑,穿出衣服格调。烜烈脸盘略圆,浓眉大眼,更兼长得快且猛,十六岁如大人魁梧,倒似武官。烜功还是端方俊朗,如海外遗才、白衣卿相。他举止泰然,看到欢颜时略有喜色:她见风就长,几天不见面又精神了。
两辆大车等在门口,除了三人的小厮,男仆都退在一边,低眉顺眼,不敢直视主家女眷容貌。
三省等小厮看见太太来了,就拿过下跪的方毡。烜功等人行大礼请安。太太说罢了,他们站起来。烜勋亲手扶太太登上前面一辆马车,敬言跟上去。烜功三兄弟纷纷上马,敬黹扶着烜徽、欢颜上第二辆车,随后跟上。车帘放好,婆子们前后跟着,二十余名护院们走近来,也是一式青地黑边历城暗纹府绸短衫马裤。烜功与烜勋前导,烜烈押在后面。一队人绕到正门,也不必谦让王烜礼,先朝御赐的花园而去。
这之后,三房王淮安领着家眷,同样礼仪,饮恨而出。四房王淮晏不计较嫡庶,依照自己官位,排场稍小,带着嫡庶几个子女跟上。王烜礼已经派人接回妹妹、妹夫,他们兄妹都没有子女,轻装简从,落在最后面。既然是族中聚会,他们都不用举牌、官轿。路也近,其实走着都能过去。
皇帝是在夜宴结束时下旨,显得亲近王肃:“捡日不如撞日,爱卿避嫌太甚,今天让你的子孙好好给你道贺。”
鸿胪寺、尚膳监忙照平时赐宴标准,却要准备一族男女分量。食材不够,他们连内库东西也借来,宫里一路放行。
口谕直接传下去,户部值夜的官员不情愿,只得批了条子,下达吏部甲子库大使。
大使是不入流的小官,顾不了许多事。他只负责保管抄没回来未曾转赐的宅院、珍宝。前任四川巡抚的花园早就搬空了,珍宝一半入库,一半被各处官员私拿,大使也不管。花园里金丝楠木廊子、凉亭被冀王府派人拆走,只拿便宜货抵换。据说金丝楠木那套完整卖给松江一户海运商人,价值几万两黄金挡不住。甲子库大使料想王肃不会计较,否则太不知道官场做人。王肃全无祖宗荫蔽,若不会做人也到不了今天地位。礼部、工部值夜官员收到条子,照章办事。不等王肃谢恩出来,若干舍人、小吏已经带着工匠驰马赶去花园。
王肃从皇宫直接来花园,一乘四抬官轿是特地降了规格,前后跟随的吏员、长随都有年纪了,穿着半旧的衣服,举动温和。锦衣卫值夜的千户却奉命追出来,派一队年少英俊的骑兵护送王肃。锦衣卫盔明甲亮自不必提,他们都骑黑马,夜里做仪仗时单手拉缰绳,另一只手擎着宫灯,光束如网,笼罩沿途荆王府、赵王府、吴侯府、颍河郡王府、鸿胪寺卿祖家……外墙与花树流影斑驳。
槐蕊飘飘,又如细雪。
御赐花园里,步辰鱼躲闪不及:原来,他被少女一再相求。何账房想起“第一名伶”、“声名笼络才俊”之事,故意撺掇。步辰鱼谁都不怕,却不愿这位监军疑心,看他坚持,只得同意。
年华老大的胖女和几名身世显赫的少女欢天喜地,不顾护院们劝阻,只领步辰鱼到花园里看一眼,连护院一起叫进去。那个醉醺醺的书生是刚才偶遇,两头都混入花园玩耍,互相吵了几句,这刚出来。他看见他们动弹,又跟进去。护院看他不识豪门,不愿吵,只说去一趟就出来,冷着脸跟上。
结果他们刚过花园角门,走了一百多步,就听见墙外车马声杂沓。吏部甲字库、礼部、工部的人先后涌来,互相宣讲皇帝口谕,乱作一团,派人守着园子各门,马上就要进园操持。
花园里众人大眼瞪小眼,领头进来的少女只说不好:“是我冒失了!”
步辰鱼看何账房的意思,心里奇怪:这位先生素来谨慎,今天倒不怕官家少女设计陷害他们。他转念却明白:何账房对红莲会可以肝脑涂地,对他呢?不但步辰鱼,就算把鸿瀛班都算上,在何先生看来,也是理当为会中牺牲的“死士”。
何账房八成记恨苏勒与王家结亲的心机,奋勇要拿更大手笔,打压苏勒的嚣张。单凭何账房,这事不成。
步辰鱼几乎失望:有些难堪他并非看不出,只不愿伤了和气。他说过要凭声名为会中壮大势力,他没说过要用色相达成目的。龙头没有强求他,何账房却曾露出意思:“所谓身份都是虚与委蛇。在会中我们敬你是外堂之首、少保堂主。可是在外面,既然官场代代无耻,你也可以不择手段迷惑他们,装作多情优伶又何妨?”不管他如何练武,将台上潇洒变作台下刀光剑影,在何账房看来,他仍是个“戏子”。
几家护院要出去解释,估量对方一定放行。
那个胖女舍不得步辰鱼,已经被人堵住了,索性将他一拉:“我们到那边屋子躲躲,他们看不出来。”
何账房也担心闹大,却想:步辰鱼再怎么有名,戏子身份终究低微,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像苏勒一样几步踩进东宫?莫如使点非常手段。今天若没人发现,这些官家少女也跟步辰鱼攀上交情。若是有人发现,呵呵,自然不是赐宴就走的宫里人,只会是王家人。王肃的孙女刚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好管别人孙女笑话。这些少女觉得名节有亏,若有一个肯拼死许给步辰鱼,局面就不同了。
戏子迎娶官宦女儿,听来天方夜谭。若是女方在家里骄横,又有了首尾,她父亲逼得没法可以给步辰鱼脱去乐籍,造个谎说他是忠臣流落在外的后代云云。这类事并非没发生过,个别官员的女婿真实出身看不得——何账房觉得自己在“补偿”步辰鱼,你杀了当年心爱的女子,会中安排你占去官宦家的女儿,岂不大快人心?
就这样,来路殊异的一群人走进花园角落那间屋子,吹了手里灯笼。黑暗中,他们依稀看见屋里书架空空,古籍书画都搬走了。
将要远赴天竺的美貌少女就笑:“好了!不管是户部的人,还是宫里的人,抑或王家人,今晚都不会进屋子。不但如此,宴会过后他们还要离开。王家至少三天不会再来,吏部也得明晚悄悄来。”
步辰鱼到底不算熟知官场。反应好一会儿,他明白:户部查抄了贪官,其他贪官还没倒,就将查抄的赃物二次吞没。皇帝忽然下旨,王肃也能猜到花园里“亏空”。他和吏部都装作无事,今晚敷衍过去,明后两个晚上留给吏部搬回剩下的赃物。合族赐宴听来风光,其实王家坐在表面空壳的花园里,各方装模做样,十分可笑。
何账房稍微打量少女,心想:刚才的小琳轻功出神入化,这一个老谋深算。她们一个是隐士姿态,一个要远地出家,焉知宅院里没有尔虞我诈?世道丑恶是无分男女的。既然男子困于贪墨,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那么在女眷中,惊世红颜也会落落寡和……李自成造反夺来的江山还是要丢,只此一事就看出权贵自毁长城。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暂且不说话。
步辰鱼虽然不愿意,对何账房很不满。烦闷之余,他索性看何账房打算走哪一步。
他想到欢颜马上就来,也好奇:她在家里究竟是怎样?为何她的舅舅和亲戚都拿她当白痴欺侮?
几位扮成书生的“步党”女子心花怒放。她们既然能带着护院外出,在家是骄纵惯了。护院们暗自不满,心里只骂步辰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看看我们身上衣服是哪家的!那个书生挤在两只书架中间,却乐得很,一口一口还灌酒。胖女气不过,低声喝道:“你跟来就算了,一会儿不要吵。”
书生低声回骂:“现在谁多嘴?”
外面挪桌椅声不断,礼部训练有素,善于应付突发仪式。他们拆封条,急急打扫。
他们有法子,让甲子库众人把抄没的丝绸直接打开,将花园里凋敝处都缠裹了,拉开障壁,隔出步道和一大块饮宴之处,在山石花树中间随意曲折,让院中景物若隐若现,却显不出楼阁廊庑内里空洞,料想王家人也不会掀开障壁四处翻看。灯笼点起来,桌椅摆好,至少花园当中的空地富丽堂皇。大物件来不及搬动,礼部仗着面子,火速从附近吴侯侧室的娘家借来一道七宝琉璃屏风、两道苏州双面绣屏风,将宴会的内外隔开。高矮盆景架子还剩了许多,用湿布一擦,将库房里能搬动的珍玩暂且点缀桌椅周围,又将新鲜花木搬动采摘,搭配清楚。各路人手上百,这些事不到一个时辰弄完。然后他们人手一只海碗,用白酒调了茉莉清露,朝四周喷洒,压下土灰。
再后来,就是桌上摆好时鲜果品。器皿都是偷剩下的——各路神仙虽然贪婪,还不至于捡人用过的寻常玉器吃饭喝酒。对于王家人来说,这些器皿已经很昂贵,赏赐下来挑剔不得。礼部的人估算王家来了,在障蔽曲折处安插茶炉子,让他们打头的管家自己从井里打水烧茶,都是个意思罢了。
王肃没到花园,王淮宁的家眷先到了。这种时候王淮晏权且出头,进园与官员们寒暄,还要包下东十字街福成酒楼,请他们乐一场。那些人笑道:“我们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叨扰了。”王淮安、王烜礼下马,站在园门口,看人出来拱手谢过。对于花园内的布置,他们不看都说满意。
外人离开,王淮晏站出来安排:王家男丁女眷分别从南北两个角门进入,在屏风内外落座。
书房里众人憋一口气,步辰鱼轻声骂两句:“他们好大章程,几位才子打算在此站上一夜么?”他厌烦女戏迷的大胆……曾经有个女戏迷追逐而来,终于打动他的心,甚至被他破例收留在鸿瀛班,以爆炸案收场。
胖女笑一声,也有城府:“不会的。王肃最不喜欢张扬,他们顶天一个多时辰闹完。”
在墙外,欢颜随着烜徽下车,脚步落地,发觉门口都用红毡铺过。王家一贯号称冷衙门清官,太太很少带她到体面人家应酬,这等阵仗她活到十五岁第二次见到——上次八岁时去荆王府。她心虚:老爷说见世面,还真有些本事。可惜这些不是我赚的,好不好有什么相干?此等怪念头,全族只有她一人想得出。
太太走在最先,带着嫡庶二女。然后是王淮安、王淮晏的家眷。王烜礼的妻子领着小姑,到屏风后先给几位婶子行礼。各房互相拜个不休,满座都是补服、花冠,颇具大家风范。
欢颜跟着打混,脸上发呆:这座赃官留下的花园足有王家三进院子和小花园加起来那么大,怎么赃官贪了东西是错,朝廷抄了东西赏赐给别家就没事?哪本杂戏小说不承认贪赃所得是“民脂民膏”!既然如此,朝廷应该把东西还给百姓才对。若是这话被王淮宁听见,欢颜还得挨骂。但眼下他们见不着,欢颜也没处说理去。
王淮晏有三个女儿,其中两个是庶出。她们都盯着欢颜,心里盘算:你又抖起来了!老爷回家骂了两句,说宫里为了赵王和清国贝子斗气,才痛下决心封赏咱们一族。欢颜被她们盯着发毛。王烜礼的妻子、妹妹都是有名才女,诗词俱佳。她们不干预闲事,显得矜贵。大家平素都不理睬欢颜,如今改不过来,看她不顺眼。
外面男子坐好恭候王肃。谁会认真喝茶?各自谈几句,就安静下来。
王家远近宗族的男子都换了最好衣服,恭谨前来,按照身份依次坐了。他们的女眷也到了,不必细说。
步辰鱼在屋子里,只能看见窗纸上一片金色花纹夹杂红绿底色,自然是灯火映着障壁,余光至此。何账房和他各怀心事,闷了一会儿却释然:王家毕竟是今后权争焦点,他们有机会得到这些官家少女帮忙,亲耳听听王家情形也好。
没过多久,护送王肃的锦衣卫骑兵到了,王淮宁自然在路上遇见父亲。他丢开中枢新人的气派,骑马追随轿子左右。
锦衣卫纷纷下马。
王肃下轿就被王淮宁扶着,叹息一声:“罢了,我还走得动。”
王淮宁轻轻松了手。
王肃踏着红毡,步入花园,说了一句名言:“这样大的地方,兴建义学倒好。”
锦衣卫本来要看他如何处置:当年他将三座官邸削减为一座,这些年对宫里、太子都是诚惶诚恐,不肯多受一点恩典。到了今天,皇帝赫然赐予花园,他不可再推辞,否则显得他清高、皇帝奢侈,那是大不敬。他若安心接下,却没志气,刚确立顾命大臣身份就张扬逸乐。何况花园是赃官手里抄没的,何其警醒世人。这座花园不要不成,要了也不成。今天晚上,王家不与人应酬未免蔑视同僚,若一味应酬又是“得志便猖狂”。
王肃的做法如何?到底是稳健老臣,他让王淮宁、王烜礼将就应酬一阵,半途打住,就到花园领御宴,过一会儿只怕早早回家,不留把柄。
短短时间内,他还想出对策——将新赏赐的花园兴办义学,岂不是连皇帝、太子、王家、朝廷颜面一起呵护?
从今往后,官员上朝、回家路上都会听见这里书声朗朗。他们只好牢记:皇帝大加恩典,大家也该忠君爱国,心怀天下。园中士子记得贪官覆灭,将来入官就会清正爱民。詹事府原本是太子的教职与辅职,分皇恩于士子,将太子的学业推及天下士子的学业,何尝不是王肃、王淮宁的本分?
既然是义学,就可以把园内珍宝折变为田产,供养士子。那么,赃官财产的去处就消弭无踪。赃官已死,案件就该了结,吏部和趁机瓜分赃物的亲王、大臣全可放心:从前的事王肃不会找麻烦。至于今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旁人若不肯好自为之,太子监国后能否容忍,都不算王肃上位就不饶人。
锦衣卫暗自叹服。
在皇宫南书房,一个身着明黄龙袍、戴乌纱翼善冠的老人坐在御书案后面的龙椅上,抬起瘦骨嶙峋的双手,翻看一张名单,转头问:“你说,他们几家明天会不会打起来?”
他身边的老太监立刻跪倒,口中道:“难!王肃涵养是够的。”
皇帝冷笑一声:“他的涵养太够了!若是朝臣个个如此,朕也不必坐天下!”
臣子不肯相争,他们如何互相攀扯,彼此都不能爬得极高?
臣子谨慎到没有一点把柄,皇帝又怎么放心,让他们代理政务?
太谨慎的人就是太不谨慎。毫无弱点就是最大的弱点。
不过皇帝知道:王肃有弱点。
王肃的弱点,就是王淮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