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勒听见“回家”,心中一动。等到欢颜嫁入贝子府,他也算“成家”了。不过,今天目的已经达到,步辰鱼反应也不激烈——作为“弟子”纳妾,结果发现该女喜欢“师父”,这当然别扭。步辰鱼终归放任不理,却显出红莲会诚意十足,今后可以更多合作。
欢颜看苏勒放下轿帘,一路无话。
回到贝子府内院,王家的婆子纷纷从厢房出来,欢颜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苏勒一撺掇就坐上轿子,一路都是武士护送,苏勒的老嬷嬷也没随行。既然女扮男装,她应该如此。但她从头到尾都没留心,也算是糊涂!几个婆子被老嬷嬷应酬多时,不甚机变。老嬷嬷只说:“今天也是贝子刚从驸马府回来,知道那个命妇病了——回去可不要轻易说起。”
她知道,就算事情揭穿,王淮宁也不会翻脸:因为眼看有件大事需要贝子出面。为各方计,大家瞒着就是。
婆子们犹疑不定,却看欢颜又跟苏勒进客厅,她们傻了。
欢颜已经衡量一路,有了准备,行动没那么毛躁。她落后几步站着,只等苏勒坐好,苏勒觉得有异,转身看她。她也不等了,双手一搭,弯下腰去,朝苏勒深深一揖:她最恨道万福,自幼行事都跟粗使丫头、小厮一起,如今最正式的礼数就是学烜功。苏勒看她接连作了三个揖,神色郑重,未免好笑。
欢颜道:“贝子,我虽年少不知礼数,但您的大恩我永世难忘。”
苏勒想:这是要把退亲一事说死。他摇摇头,也学出斯文姿态:“言重了。”
欢颜又道:“我鲁莽似男子,以往多有得罪,更是不该。”
苏勒快忍不住,还是绷着脸,认真道:“哪里哪里。”
欢颜又道:“贝子雅量非凡,侠肝义胆,实在令人钦佩。我若非自知浅薄……”
“好了,”苏勒看她绕开没完,委实没功夫,笑着说:“你我也算‘患难之交’,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知道你意思坚决,我也答应你退亲了,但恐怕你还有别的话,但说无妨。”
其实,欢颜就是想重申一遍: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惦记写戏和步辰鱼。另外她想知道,苏勒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虽然她不明白朝廷规矩,之前看太太架势,涉及邦交好像很严重。她自己无所谓,想起老爷平素的习惯,家里恐怕会把退亲视作奇耻大辱。“贝子,你说得没错……你既然读了那么多书,恐怕也听说过北宫婴儿。”
那是古代一位孝女,为了奉养父母甘心不嫁。苏勒想:你真会往脸上贴金。
谁知欢颜说:“这些年家里一样好好待我,但是我亲妈的情形我也看见。她总说名分该当如此,在我看来,她却不开心……贝子,我冒昧说一句,那天你说自己也是庶出,这些事你只怕也明白。我不能指责老爷、太太,似乎他们没什么不对。但是如果可以,我想要做一点事情,让我亲妈不要那么委屈。”
苏勒对这一点并非感同身受!她的母亲是上三旗的穷人,以为貌美就能通过选秀,结果最后一关落选,后来辗转做了他父亲固山贝子博敦为妾。她生前不遗余力争宠,一度盖过正妻锋芒,那阵子博敦连应酬都带着苏勒,蒙古婚约也是当时订下。但是很快,博敦发现苏勒生母处心积虑、挑拨离间的真面目。他说:“我经常去战场,怎能留下蛇蝎夫人毁我家小?”遂令苏勒的生母自尽。
苏勒听欢颜说得恳切,倒是起了一点同情:难为她这份心思。他目光锐利,扫一眼院子里王家几个婆子。那些人怕了他,下意识退后几步。苏勒这才说:“你之前挨打,只怕也有苦衷吧。”
欢颜犹豫片刻,觉得还是直说好。苏勒答应得草率,莫如打动他,才保证谈成。她说:“其实……我就是想出去写戏,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我亲妈。”
苏勒愣了一下:他只当她图名声,另外赚点零花,想不到她是这样打算……还不能说全为步辰鱼。
欢颜说:“所以就像你刚才说的,你都答应了,我还多话,好像特别不知好歹。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觉得你不好,我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它必须靠我自己完成……”说到这里,她终于理清楚头绪:“固山贝子,你刚才也看见了,我的戏开场三折就被人骂。我知道我没有名气,很多东西我不懂,我写戏都是闭门乱编……可是我的戏在烟雪园登台了。它跟以前的草台班子不一样,毕竟进了一步。贝子,我不知道凭现在的本事我能赚到多少,可是我想,如果戏钱不被拖欠,它不会比我和亲妈的月钱更少吧……”
苏勒没想到她这样。他心里想:有几个写戏的富贵?其中能买得起房子、出则乘车的屈指可数!欢颜看起来算得不错,每本戏五两银子,就比寻常官宦姨太太、庶女的月银多了。问题是,你得不断地写,每月都能卖出五两银子。人有生老病死,绝大多数文人都是二三十岁一作成名,若无其他营生,江郎才尽后穷困潦倒……若是男人还好说,欢颜出去了,房子须得另找,芳年转瞬即逝,要么下嫁粗鄙穷人,到时候哪容你写戏?朝打暮骂也难免!要么,她连穷人都找不到,无儿无女的落魄女文人最后只怕要出家……她幻想得很美,其实选了一条悲惨的路。
欢颜看他沉默,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反悔,于是又作个揖。
苏勒吓一跳。
欢颜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和善,也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帮我说服老爷……我更不知道将来怎么还你人情。你送的东西我都可以还给你的,那样都还不完。可是贝子,请你好人做到底,真的成全我。”
苏勒听她越说越执着,头回担心起来:你不会认死理吧?他索性说:“其实我也可以资助你写戏,你赚钱了再还不迟。”给钱给东西,世间拉人入伙伎俩十之八九如此。
欢颜却干脆:“不,不可以这样……”
苏勒更奇怪。
欢颜说:“这些话我每次说出来,我的丫鬟就拦我。可是,你是个好人,我不怕说给你知道——我尊敬老爷,他是我的父亲。可是这些年我总是觉得很闷。我看着丫鬟领月银的时候、我犯了错老爷打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花园门口那只大狗。”
以自己来比狗,当朝女子只怕独一个了。苏勒汗颜。
欢颜说:“那条大狗笨笨的,但有时候它没犯错,家里人看它不顺心也会踢它……我看见会拦,烜烈就说,‘它吃了我喂的食,我打它骂它都是应该的’……”
听见这句话,苏勒才算震惊:不能说欢颜全是孩子气。这段话很有意思,延伸开去就是,父母养育恩重如山,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这些都是汉人礼教,经过朱熹的推广更是深入人心。除开明代中晚期的王守仁、李贽,今世多数汉人并不认为伦理应该建立于内心真实的感情。如王肃那类正统官员,在他的家族里,纲常秩序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做丈夫的可以纳妾,却任由她郁郁终生,因为纲常规定她是奴才。做父亲的可以生下子女,把她薄待成欢颜这个样子,还是因为纲常。纲常告诉人们,谁生下来就低人一等。
这些规矩也并非汉人独有:在游牧民族当中,奴隶至今存在,她们更凄惨。而苏勒的生母,不管她曾经看起来何等华贵,一旦追究起来,家里人就会说:一个奴才罢了,可以处死……
汉人讲“无功不受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父母对子女的养育有时伴随打骂,子女并不是自己要求父母把他们生出来……在有些家族,父母对子女就是最大的“嗟来之食”。而婚姻呢?一个陌生男人带着彩礼来了,没人问女子的意思,就安排她做妻作妾,这何尝不是“嗟来之食”?礼教却要求上述两类人安心被“豢养”,安心低人一等……这就是礼教的矛盾之处。
苏勒并不认同这些,可是他从不公然指责、反抗。他很小就上过战场,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几乎死在那里。在尸横遍野的环境里,他很早认识到这一点:人的真面目可以很残酷,这个世界并非故事里讲的,只有少数英雄主角、少数坏人、绝大多数配角。这个世界是战场,几乎每个人都是厮杀的主角,多数情况下,厮杀并无正义可言。而纲常呢?汉人也罢,满人也罢,纲常就是占据优势的人用来勒令弱者不准抵抗的工具。这好比一个人穿着铠甲、拿着宝剑、带着随从,将剑锋架在一个战败俘虏的脖子上,勒令其他俘虏说:“从今往后,你们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做我的奴隶……”
至于铠甲和宝剑是凭实力获得,还是凭品格受人赠与,甚至偷来抢来、爹死继承而来,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占有这些资源!赵王在商界何尝不是这样?
而“君臣父子”,那很好解释。苏勒的父亲可以逼杀妾侍,王淮宁可以让欢颜及其生母活在夹缝中间、不闻不问,他们之所以拥有这些权力,是因为整个皇朝、甚至其他国家都这么做。天下所有男人一起充当任意一个男人的铠甲和宝剑,天下所有父亲一起充当任意一个父亲的铠甲和宝剑,这里没有政治派系或商业联盟,男人们勒索的对象只是他们自己家中的妇孺。因为这个,即使最贫贱的男人也敢肆无忌惮打老婆孩子,甚至将他们卖掉换钱——“天下”站在背后被他撑腰,允许他这么做。他也充当“天下”的一员,不管是陌生或熟悉的人,只要听说有女人、子女违背伦常,“人人得而诛之”。
苏勒很早就想过:只要自己将来的妻妾子女是单纯和顺的,只要他们不谋算他,他绝对不学那些粗暴的男人,他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受一点委屈……可是他从没想过,伦常本身可以被挑衅。
欢颜说:“要是我一直接受你的钱和礼物,我又会变成从前的样子……”
她颠三倒四,可是“大道理”她说清了:不管礼物看起来多么珍贵,他给她的,不过是比王淮宁更豪华的“豢养”。她认为那一定不幸福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幸福,就好像她的生母嫁入书香门第、王淮宁绝非歹毒暴虐之人,她们依然不幸福……
欢颜发完这样滔天论调,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坦然望着苏勒——她本来是“化外之人”,时时踩过界未必自知。苏勒心惊,居然也有不能应对的时候:怎么回事?小有文笔装点门面是好事,她却要学唐伯虎、徐文长、关汉卿不成?苏勒知道汉人中有一类才子,率性不羁才会成就惊世妙论,可是他们统统不得志。因为整个天下都站在伦常一边,少数贸然大放厥词的人只会被人骂做不正常。
罢了,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没什么本事罢了!苏勒暂且不加处置,依旧敷衍她说:“我明白了!”他撒谎才是高手,还要面面俱到:“我承认,我看低了你。我只是记得郡王说过一句话,他陪皇上行猎还曾担心你在家中状况……但我没想到竟给你带来麻烦。我被人拖延婚约数次,要请老驸马帮忙想法子、找机会取消婚约也不难。你等着我……”
欢颜想:这真是痛快啊,枉我在家苦思冥想。她说:“其实,你只要别生我气就好了,婚约那事我跑了就行,只是没想明白怎么带着我妈一起跑。”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苏勒更要纳罕:你真是把世道看做无物!
他怕欢颜求自己帮忙逃跑,那才叫“好人做到底”。欢颜真动过那个念头,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苏勒想了想,道:“那倒不必,我另有法子——你可以假装出家,那谁都拦不住。”这是他的本事,信口就有计谋,包管欢颜用了不成、还不记恨他。他说:“今天回去你可以宣称,你陪着命妇进香,结果忽然蒙了佛旨,大彻大悟……若是能说动生母一起出家,哪怕皇上赐婚也得收回,到了外面岂不是随你自由?”
“对啊!”欢颜大叫一声,真信了,深深佩服苏勒!过了片刻,她又说:“可是出了家……”
苏勒筹划将来的事,嘴上笑着说:“出了家还可以还俗嘛!”这不是新鲜事,唐代的杨玉环不就如此么?当然,王淮宁只会将欢颜关起来再打一顿,不会把口风透到外面来。苏勒说:“你要是那么说,老驸马也会帮着我解除婚约!”
这些话换了有些丫鬟都不相信,偏偏欢颜很少历练,太太巴不得她真傻,半天下来她信以为真,不再防着苏勒。她烦闷多日,这一下简直看见广阔天地,仿佛明天就能任意作为。她的眼睛放亮。
苏勒却垂下眼帘。
这时候老嬷嬷走进来说:“贝子,太医来了。”
欢颜说:“那我也该回家了,要不然先去秦宅绕一圈,反正太太也不知道……”
老嬷嬷哪里理这个,瞧着苏勒去迎接太医,她就伺候欢颜上车。欢颜还望着苏勒背影,说“保重”。王家几个婆子依旧跟着,各自犯愁:要是回去我们告密,太太能高兴么?
能到这一步,苏勒也是算准王家明争暗斗,试验太太怎么对待欢颜,他见招拆招。再就是向王淮宁示威,眼看就要合谋做事,钱权分配可不能马虎,莫如现在摆正位置——若是王淮宁照样亲近,滔天买卖自然可以继续做下去。若是王淮宁眼前小事就跳脚,那倒算了。苏勒可以娶回欢颜也不看重,王家各房另找合作者不难!
当然,面对面的时候,苏勒一定保持无懈可击的尊重,对步辰鱼如此,对王淮宁更是这样。
那辆马车载着欢颜众人往私宅去,路上也不知哪个疯子忽然喊了一句:“车中有王气,吾皇……”接着乒乒乓乓乱响,也不知道他胡乱磕头,还是旁人打了他。车子疾驰而过,老嬷嬷竟想:莫非我们爷将来有份做清国皇帝?
他们自然不会到秦宅,过了一阵子,马车就在王淮宁私宅的西门停下。欢颜患得患失,很怀疑今天的收获不是真的——本来就不是真的!
她由自家婆子扶着回家,老嬷嬷也告退了。
欢颜须得向太太请安,结果听说老爷回来了。她心想更好。
——老爷未必相信她信佛,但苏勒肯在外面帮忙说话,两头用力,岂不成了?
估计还得一顿好打……欢颜还是有这个觉悟的!
她通过夹道,迈步挪回二层院子。丫鬟立刻到正屋里回报:“欢哥儿回来了!”
王淮宁正看重苏勒本事,道:“让她进来吧!”
欢颜鼓足勇气走进去,想起上回挨打来,额头也有些冒汗,但还是毅然到老爷、太太面前跪下。
王淮宁气色还好,坐在主位上问:“谁让你随着命妇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锻炼她不成,出门就担心。
欢颜心想发昏当不得死,遂道:“回老爷的话,倒也没出别的事,我……我只是看见佛像灵光闪动,佛祖忽然传旨意给我,要渡我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