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净没法多劝,暗自担心:早几年老爷就曾漏出意思,欢哥儿出嫁要派身边的人随行,不就是说她?人家说清国八旗残忍粗暴,只因近年打不过大顺才装得文质彬彬,真要是跟着欢哥儿伺候那种人,天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欢颜看她半晌,“呜”了两声,眼泪又开始打转。
窗外又起了风,像十七那天早晨一样,席卷天地,透过大小屋宇的缝隙。如果偌大京师是个巨人,风就攫住他的四肢百骸。三姨太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也忍不住抹眼泪,进门道:“欢颜,你过来。”她时常与寻常奴才一样叫欢颜“哥儿”,要么直呼你我,这样叫名字很少见,皆因事情说定,做母亲的牵动心肠!她一抬头,看见欢颜站在屋子当中,嘴唇都咬破了,眼睛红红的,更难说。
“哇——”欢颜看见她,越发扯着长音哭起来。“妈——”
母女之间不必再说,抱作一团。小净是个买来的孤儿,站在一边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
太太屋里两个丫鬟很快到了,怀里抱着太太给欢颜的衣料,看院门没拴,就走进来,敲着屋门道:“欢哥儿,仰德、仰容奉太太的命,给您送几匹做衣服的……”她们说一半住了口,侧耳细听哭声。
欢颜呜呜咽咽,头埋在三姨太肩头,断断续续说:“两位姐姐进来吧……”那都是十七岁的丫头,又是长辈房里的,所以这样叫。
粉团脸、细眉眼、五短身材的仰德先迈步,三姨太不能临时落话柄,低声劝慰欢颜:“老爷、太太早说今年要给你作主。我知道你有孝心,舍不得家,也不要哭……”
仰容皮肤白嫩,肿眼皮,五官似被人当面打来一拳,惊得挤在一处,再无法舒展,因而有些刁气。她身材过高,直上直下,僵硬像杆子,晃着跟进来,撇嘴轻笑,开口腔调非川非陕:“姨娘不必这么说。固山贝子的京师官邸很近,就在教坊司和司狱司合管的女牢边上。”这又是奚落之词,似她这样相貌本来爬不上去,全仗父母都是王家奴才,又能帮主人咬群,故此一说。
三姨太讷讷松开欢颜。欢颜听着不是话,却不善与泼妇相争,只瞪了仰容一眼。
仰德公事公办,只说:“恭喜欢哥儿,说是侧福晋呢。如今贝子身边没有家眷,您过去也算当家人了。四匹绸缎放哪里呢?”
三姨太客套着:“哪用着许多?”
仰德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嫁衣依照满人风俗,家里都请人置办。但贴身的小衣服还得欢哥儿自己动手,都托给针工局就不好看了。”
东宫属官与针工局走得近,宫样、官样的大衣服不在外面买,都是烦请人家走单子。家居的衣服才请女裁缝或自己做。三姨太毕恭毕敬将绸缎收下来了。两个丫鬟又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告退。欢颜只顾着自己难过,也不搭言。
小净听她们出院子,赌气道:“我说欢哥儿嫁了也好,贝子是亲眼看见喜欢的,将来真做了主呢,回来羞臊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三姨太忙解劝:“你快省事些吧!”她回想刚才的情形,因有郡王的先例,太太说把欢颜送出去做妾竟很平淡,没有一丝亏欠之意,这也令人心寒。老爷干脆没露面。什么侧福晋……太太明说,清国的亲王、世子、郡王侧室生有子女才能做侧福晋,定数三四人。贝子之上还有贝勒等,没有类似待遇,“侧室”、“小妾”混着叫罢了。
欢颜想出了神,浑然不管这个。三姨太害怕起来,轻轻叫她。她忽然一甩手,不知拿了什么主意,眼泪不再掉了,眉头紧锁,有种吓人的决断。
三姨太想,也许过几天她能明白过来,转身捉摸怎么做衣服去了,不让她看见自己哭。小净讪讪地帮忙,也没听出自己的信儿。
过一时,嫡女烜徽让小丫头扶着,由两个丫鬟跟随,慢慢走进花园来。她到了小院,遣小丫头先打招呼,三姨太忙拉着欢颜迎出去。欢颜的眼睛肿了,直眉瞅着她。
烜徽已经十七岁,水杏一样的容貌,仪态端方,早该出嫁了,可惜前年得了疹子,浑身红成一片,去年又犯,竟耽误了说媒。如今她披着大红蜀锦银狐昭君套,倒是面色莹白。她对三姨太笑道:“姨娘,有什么针线上的事?我替你分担些。”她小时候性子傲,不理睬欢颜,如今却温和多了,只是不提亲事。
三姨太说:“哪能劳烦大小姐动手。”
烜徽也不过白问一句,就此不提,进屋坐了一会儿,婉转安慰欢颜,尽了礼数,也就去了。她不比太太,性子柔和多了。旁边小院两个亲戚家的姑娘惧怕二姨太,倒装着不知道,没过来。
消息辗转到了二层院子,已经是晚饭过后,天全黑了。三省与烜功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三省念及刘管家这几年“情同母女”,直想去秦宅找他,转念却停住脚步,回头道:“三少爷,我去夹道门口看看。”
烜功也怕欢颜连夜跳过来,猜不出会怎样,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三省说:“不成啊,您得留在屋里看着,影子映在窗纸上别人才知道有人。”
烜功只得答应。
三省拎着跳墙用的板凳,轻轻推开出房门,走出去,口中呼出一团白汽,抬头看空中明月偏了,心下彷徨。他推开二层院通夹道的小门,走到三层院子的门前。他默默想了一阵子,宁愿欢颜今晚别跑出来才好,也许她愿意呢……清国人家规矩总少些……他站了好久,听见门里面“咕咚”一声!这就好像亲眼看见欢颜翻墙的情形,直敲到他心坎上。他只念“好的不灵坏的灵”,忙要跳过门。谁知道欢颜顾不得,直接把门闩拉开,小兔子一样溜进来,将门轻掩了,学他平时的样子,拿衣带子拉好。
三省看得魂都没了——欢颜穿着往年爬树的粗布衣装,背后还有只包袱,胸前鼓鼓的,露出一角,是一叠手稿!
“欢哥儿,你要怎么样?”他急了,本来只以为她要跳墙发牢骚,谁知道她打这个主意?他额头上热汗都冒出来,心思却吓得拔凉。
欢颜转过来脸,竖起一只指头在唇边:“嘘!”
三省被她一把拉住手腕,还是小时候不分男女的样子,气道:“你胡闹!”
欢颜轻声说:“你帮我偷梯子,我要跑!”
三省瞪大眼睛看着她,夜色朦胧,只见单薄轮廓、俊秀眉眼,纯净得有些傻,却没来由地坚定……步辰鱼……他知道这事关乎步辰鱼。从欢颜八岁起,那个人就改变了她的一切……
“你不能这样,你想想三姨太!”三省急了,嗓音低得几乎无声,却微微颤抖。
“我想清楚了!”欢颜立刻驳回来:“雷四赖账,我女扮男装出去写戏赚钱,把戏本卖给有信用的掮客。不出两年,我就拿钱把我妈接出去——我、我女扮男装这些年,外人在墙外看见我爬树也认不出。我反正就是这个样子!”
“你别吵啊,”三省听她声音越来越大,更气。如今这个情形可不必出去看戏调皮,捉到就是一顿毒打,她的名节也不要了。不是说要嫁了吗?他也是为了这个,才冒险让她再去一次东十字街,难道还不够?
欢颜道:“是是是,你……你带我先去三哥哥屋里……”
“开什么玩笑!”三省一甩手,长大后没再对她发脾气,现在破戒了。“你马上回去!”他说:“不然我喊贼来了!”
“别、别呀……”欢颜虽然做出胆大包天的举动,被抢声也傻眼,一把又拉他的手,认真道:“你跟我一起走好不?”
三省气得想笑。他打算立刻哄欢颜跳门回去,却怕她另谋别的出路,他看不见更要出事,只得又抽出手,对她打个手势:“到一边再说!”
欢颜道:“不成,我假装关起门洗澡,跳后窗跑的,时间长我妈就发现了。”
三省气都喘不匀,狠瞪着她!
欢颜忙里偷闲想:他虽然年纪小,还真有派头!
三省叹道:“还是到书房再说吧……”
“嘿,”欢颜觉得有转机,立刻又笑。
三省慌手慌脚把她扯到二层院小门边,照着往年那样给她开路——有几次,她夜里写戏要差书,就顾不得跳过来,三省和烜功只好招待。三省一边把她挡在身后,往书房里带,一边想:要是她嫁人不带自己,或者真的逃跑了,以后就见不着了。真奇怪,她当初死拉着他到王家,终究还是各奔东西……除非他跟着她?陪嫁小厮……闻所未闻!
欢颜闪进书房门,三省跟进来,屋内烛火摇曳,只有一只炭炉子,不甚暖。烜功一身灰布长衫,正是被埋没的英才风骨,肩上倒批了一件熊皮的罩衫,簇新的,以前没见过。他长眉一轩,道:“欢颜,你怎么回事?”也是情急之下,直呼其名。
欢颜一身破衣烂衫,转脸还问他:“你的衣服哪来的?”
三省想:你真有工夫管闲事。
烜功知道她要胡闹,一把拉过她,对小孩似的,不敢松手,且叮嘱说:“大家说话都小心点!那个固山贝子又来了,是跟烜勋交朋友,在正屋里喝茶呢……他刚才顺路看我一眼,甩给我这东西,直接披肩上。我正要脱……”
欢颜只觉得雷劈在头顶上,怒向胆边生,口不择言:“他怎么不去阎罗殿死呀!”
三省想:好,将来市井只怕有一出新戏,改编自东宫王家的小姐、清国苏勒贝子的侧室……说的是迷恋戏子、谋杀亲夫。他只是故意刻薄,其实也同情,三姨太这些年怎样大家都看见!欢颜会重蹈覆辙吗?
二层院子的正屋雕梁画栋,与书房的清寒不同,会客的侧室里点着几只宫样花灯,映得高低错落紫檀木家具雅致非凡,地上铺着缅甸国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副明代字画。苏勒穿一身贝子常服斜靠在客位上,袖口竟胡乱挽起,乌黑的辫子甩在一边肩头,狭长、神采飞扬的眸子带着笑,远不似王淮宁面前煞有介事。他手中捻着一串粉色碧玺手串,脸朝王家嫡子烜勋说话。
烜勋比他小三四岁,神态极是佩服,眉眼与欢颜最像,一身牡丹暗纹宝蓝锦袍却衬出骄纵之气。烜勋道:“贝子是说,竟得手了么?”
苏勒将手串又晃了晃,朝他点头。
烜勋更叹气:“她是荆亲王侧妃娘家的人,竟这么不检点。”
下人都被他们屏退出去,他们喷着酒气嬉笑也无妨。今天王淮宁在衙门值夜,更不会回来。苏勒道:“她不过是侧妃幼年蒙师的侄孙女,说到底,排不上号的奴才……”
烜勋嘿嘿一笑:“毕竟才貌双全,比我庶出的二姐强些?”
苏勒摇摇头:“那怎么比?你家的欢哥儿可是大英雄的挚爱!”
烜勋说:“您别逗了,我那天也就是席上醉了,跟您胡乱一说——郡王活着时也不为喜欢她,只为可怜她!”
“喔?”苏勒不甚介意。
其实烜勋走马斗鸡,十二三岁就学着那些纨绔子弟吃花酒。苏勒是在表子胡同的茶围“巧识”了他,来往三两月,才与王淮宁搭讪的。
烜勋喝得有些醉了,喃喃说:“那几年,郡王怕她摔得傻兮兮的,只好罩着她……你不知道,她小时候被他摔了一回……我家老爷呢,为了笼络郡王实心眼子,索性门户不禁……她天天活得像个小厮,不知道跟斜对门的烜功、三省主仆有没首尾!呵呵,头两年郡王偶尔在后花园外晃荡,也不知道有没机会收用……所以我说,您不跟我商量,不够朋友……我要是早听说一定拦着您,这事儿亏透了!”
苏勒微微一笑:“不然怎么样?你家能把大小姐嫁给我做妾不成?一个女人罢了!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不是更好走动吗?今后我带你出去玩新鲜的!”
烜勋点头如小鸡啄米:“好好,够意思!我也知道是老爷硬塞给你的,快赶上人伢子卖丫头了!可怜傻郡王惦记一场……”
苏勒不再多话。
他们静了一会儿,苏勒说:“喝完酒快睡觉吧,别让你家太太看见!我走了!”
烜勋自然送他,出了二层院子,三四个满洲武士凑过来——苏勒一向轻装简从,出门上马车走了。
欢颜倒是堵在书房里,半晌没敢动。
苏勒的车子离开这一代,拐了几拐,在一处老百姓开的客栈门口停下。客栈离着晋商会馆有大半条街,是一栋二层小楼,楼边竖着一道杆子,挂一串灯笼,上写“老雷家”三个字,就是名字了。坐在车夫身边的两个满洲武士跳下,一个走去敲门:“雷四,雷四!”
另一个扶着苏勒下来。
门很快开了,一个形容猥琐的驼背男人领着他们往里走。
客栈一层只有五张桌子,眼下不是饭口,没人坐着,空荡荡的。他们绕过正面楼梯,走后面一间雅间里内设的楼梯,很快到了二层一个单独隔间。里面有个人面对楼梯坐着,虽然穿着土褐色寻常衣袍掩人耳目,容貌还是俊美、几乎令人不敢直视,便是步辰鱼。
他看见苏勒来了,只欠身站起,别无恭敬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