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宁在各部辗转,这年也进了詹事府,只有八品。他勤于职守,连休沐都不常回家,偶尔能在私宅过夜,被二姨太占去大半。送走郡王,他思索良久,到三层院子找太太,道:“终不成拖累郡王一辈子……”太太没言语,他又道:“你费心教养她,若是两年后认字、女工不差,也就罢了。若是太不像样,宁可家里把她打死,也不能放出去,免生祸端。”
太太叹气:“家国的事,我哪敢不用心?只是她有亲娘,又有郡王在外,我要拿捏清楚——”
王淮宁点头,安慰她道:“再过几年给烜徽寻个少年进士,明媒正娶才叫稳妥。”
末了,太太笑一声:“我听说那天老爷告诉郡王,过两年让欢颜背《女则》,怕不是口误,是早有一点心思。”
王淮宁嘿然半晌,道:“真乃聪慧贤妻!”
《女则》是长孙皇后写的后妃规范,不在女四书之列,普通女孩不一定学它。王肃忌讳“滥用职权”、“取媚皇亲”。但是朝野都知道:他体弱老迈,担任詹事是优差,过几年怕要另选贤能,或以下属代行职责,或直接顶替位置。太子不喜另费周章,多半让王家后代接任。王淮宁、王淮安、甚至少年聪颖的王烜礼都有机会。王淮宁虽然看不起欢颜,但是缘分凑巧、不想放弃,只在面上不动声色。
转天王肃听说此事,颇为恼怒,却知道王淮宁不能违逆天潢贵胄,斥责一番就算了。此后数年,王肃从没正眼看过欢颜,不失耿直。
从那开始,太太着力让欢颜读女四书,但她认字越多、啰嗦越奇。首读《女诫》,她指着第一句纳闷:“鄙人愚暗,受性不敏……太太,这话是说作者愚蠢糊涂,教也教不好。既然如此,她的法子都是错的,怎可写出来教别人?旁人都知道我缺心眼,哪能学这书?学了更完!”挨了一戒尺!她不长记性,过两天又问:“卑弱第一……忍辱含垢……这两句话却不是说我亲娘、三姨太么?她让着二姨太,管烜烈叫少爷,烜烈却不肯叫她姨娘,只叫她宋氏。原来她是卑弱第一,女中典范……”
太太打她戒尺,她下次还问,搅得烜徽背不了书。
这年深秋发生一件事,三姨太的母亲病故。自从卖了她,她们一家在乡下置地,丧事也在那里。太太准了欢颜与三姨太同行。二姨太躲在花园祷祝:“路上翻车死了才好!”
欢颜头回出门,欢欣雀跃,见到亲舅舅也热络得很。三姨太的兄弟只顾敲钱,问姐姐在王家有没有地位,却没什么亲情。三天后,母女回城,路上真翻了车!
附近两个县遭遇旱灾,颗粒无收。朝廷发放赈款,几个过手官员没有全款贪没,却将一半银子交给票号周转,放高利贷一个月,赚了一倍的利息,才拿去赈济灾民!他们认为百姓总有旧年存粮,一时饿不死,结果底下贫户饿死三百人,其余眼看不行。官员急着换粮赈济,京畿最大的粮商又不愿意,他是冀王府出来的人,与故主素有往来。这次旱灾没派宗亲办事,他便大胆抬价,直接从王府抬出一万石糙米!趁着官员周转银子,他已经卖出三四成存货,令苟延残喘的平民彻底破产,却与冀王二八分帐,连带平民抵卖的荒田也顶名替冀王买下。他对几个官员说:要么将周转的利息九成献与冀王,要么谎称找不到平价米、再推迟一个月赈灾,要么高价从他手上买米。
两头扯皮,官员们怕粮商上告,又怕自己的靠山震怒。其实他们背地里投靠赵王,来回密报,更延误十来天。县里虽有积善富户,哪敢公然开设粥棚与豪强作对?百姓饿死上千人。一个老和尚性子刚强,说横竖都是死,不如“舍身成仁”,跑去京畿道衙门上告。衙门闭门不理,他激愤之下,堆起木柴坐稳,将浑身淋了火油……引得上百人围观。穷寺里别无旁人,只有收养的四岁小和尚,坐在旁边哇哇大哭。
三姨太的车子从衙门口经过,贫户以为是京畿道官员的家眷,气得掀翻车子,将三姨太母女和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驾车的护院围在当中。欢颜动辄挨烜烈的拳头,倒经摔打,只哭了几声,就四下张望。
三姨太忙着辩白,众人乱吼一气,指着老和尚给她们看。欢颜看不出别的,只看出老和尚要烧死小和尚,大吃一惊。她来不及跟三姨太说话,趁着人群闪开,直扑老和尚身边,把小和尚往下扯,嘴里道:“快跑,快跑,这不像我家三姨太和烜烈脾气不好,这是真格死人的!”
小和尚不懂事,还哭,骂她是“拐子家的丫头”、“来欺负师父”,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念“阿弥陀佛”。
衙门里听说动了别家眷属,才派护军出来,将三姨太一行救出。欢颜生平第一次看到孩子会死,大为震撼,绝不放手。护军只得将小和尚一起抢下,将老和尚关押入监,驱散人群。
欢颜一直揪着小和尚进衙门,跟三姨太坐在后堂屏风里的桌边,开始抹眼泪:“为什么要烧死他?他比我还小!为什么他们气成那样?谁欺负他们……”
三姨太直捂她的嘴。
驾车的便是姓钟的护院。他知道,小和尚如果留在衙门根本没人怜惜,多半是死,要么打入冤狱充数,要么死后还被砍头,充入边关“首功”……咬牙道:“老爷心善,索性把小和尚带回去,或者另行发落,或者收养家中,比年年放生鸟雀要积德。”
三姨太软弱,隔着屏风叹道:“他师父犯法,不好带走。”
衙门里的人怕惊动东宫,正官的太太笑道:“无妨,老和尚早晚是个死,他们庙里别无旁证,我们这里计算饿死的人、多算一个小和尚、少算一个失踪孩童,帐就平了,只请如夫人对王大人好生美言……”王淮宁虽然晋升从七品,仍不算大官,但王家日渐被太子信重,却不好得罪。
三姨太谦卑一番,如不收下这份“人情”,对方倒要疑忌。护院钟叔看着衙门吏员将小和尚“平账”,就护着一行人回京师。
族中正好有一个少年入京投靠,暂居王淮宁家二层院子,年纪只在十一二岁,因行三,呼作“三少爷”。王淮宁听了事情原委,直埋怨三姨太不该回娘家、却也斟酌缓急收下小和尚,让他速速留头发,改名“三省”,却不给姓氏,放在三少爷书房伺候:“今后如有人问起,只说是三少爷路上收养的童仆!”
小和尚性子倔,一心记挂师父教的戒律,不肯开斋吃肉。三少爷知道事关重大,藏起他的僧袍。他披着俗家小厮衣服闹绝食,管三少爷和欢颜叫“施猪”,惹出无穷笑话,饿得东倒西歪。三少爷还得反过来伺候他、给他灌米汤。欢颜天天去看,在一边添乱,也不嫌弃三少爷是贫苦族兄,追着他叫“三哥哥”。一个少年与两个小童忙得昏天黑地。
太太看见说了几次,最后惊动王淮宁。他亲自把欢颜叫到面前、讲了“男女七岁不同席”。欢颜大喜:“我还不到七岁!”
王淮宁愣了半晌,下一句判语:“宋氏不善规劝!”
欢颜后背挨了他几十巴掌,鬼哭狼嚎。第二天清早,听说他坐轿子回官邸了,她又溜去二层院子,对三省道:“我为你挨了一顿打。小老弟,你看在这份上,快吃饭吧?”
三省虽然幼稚,毕竟有心,念佛哭道:“你何必对我这样好?”三少爷在旁边劝说。三省离了寺庙太久,“修行”不够,遂“堕入红尘”,渐渐学起小厮模样,只跟三少爷、欢颜、钟叔走得最近。
谁知郡王一时没来,老宫女也是如此。王淮宁臊了面皮,心想:我也利令智昏,一只蹴鞠想那么远!幸亏这事没传出去,否则不要出门见人了!太太那边的教导日渐废弛,也不逼着欢颜学女工。三姨太就算想给欢颜裹足,现在也不能动手。欢颜乐得省事,将自己不爱看的书都放松了,女四书或者一天学三行,或者一天背两行,不往心里去。她识字总归要显摆,找三省磨牙的时候,就将三少爷的书胡翻,指着若干字说:“这些我能看懂,讲给你听?”
三少爷苦于打扰,正好趁机回归正道,茶水不用三省伺候,只吩咐他陪着欢颜,两个摸本书小声议论就好。
王淮宁有天因事外出,顺道回私宅看侄子是否苦读,一进院看见欢颜坐在书房外廊檐下,素服无妆,也不怕年底大雪,只围了一条大披风,带着两只手闷子,坐在木凳厚褥子上,埋头看书,念念有词——她独个专注时没有惧怕和疑惑,眉眼端正,竟似左思笔下光景:“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晰……口齿自清历……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
他驰骛名利,儿女情长渐渐淡了,这时找回一点做父亲的柔肠,仍难免俗:谁说我的子女不如人?小妾生的女儿也学会文墨!焉知郡王下次看见不喜欢?若能成就一名贤妃也是意外之喜!他悄悄停了脚步,正待多看一会儿,再出面勉励欢颜几句,告诫她读书回花园、不要混在男子书房。他眼前一晃,就看见三省从一只柱子后面转出。欢颜毫无男女大防,伸手拉三省,口中道:“李靖算什么当爹的?”
王淮宁薄怒,还盼欢颜是说唐人掌故、却没史书记载唐代将军李靖“为父不仁”!结果欢颜摇着三省的手又道:“你快看呀,哪咤已经打杀自己、还了他的骨血……”
王淮宁勃然大怒,走过去劈手夺过那本书,翻过封皮一看,正是简明画本,摘引明代陆西星的《封神演义》,每张画配上几行字,专说哪咤将龙太子抽筋扒皮、与父亲恩断情绝的事迹……他想都没想,挥掌就给欢颜一记耳光!“不忠不孝的东西!男子如此尚且可杀,何况生为贱婢!”
欢颜被他骂得发懵,她读了一些画本,不似小时候老实,当着三省也要脸面,抽抽嗒嗒哭起来。他伸手再打,将她推得歪在地上,更将三省踹翻一边。他气得胡须倒竖,喘吁吁,三两下扯了画本,扬声道:“烜功出来!”那是三少爷的学名。
烜功已听出事情不好,忙出来跪下了,王淮宁不能被人说“苛待侄子”,遂道:“将上一科的名家考卷抄十遍,不懂的年下来问我!”
烜功吓得脸色惨白,却心疼欢颜,斗胆劝道:“妹妹年纪还小,想着多认字,不知道拿错书。”
画本原是家族旧物,丢在书房一角。王淮宁自己也看过,但他长大进学,知道小说、戏曲多半迎合下民心意,时有忤逆朝廷、挑衅伦常的“名作”,感召千万人赞叹附和,其实可畏。他缓一口气,道:“她不受太太管教,你赶她回后面就是,今后再不许她扰你!”
这天,欢颜被王淮宁拎到花园,一把摔在屋里,“咣当”一声拂袖而去。三姨太哭了****颜虽然憨实,也忍不住问:“老爷不是我的爹爹吗?为什么骂我是贱婢?”——莫说庶出,嫡出的女儿惹恼父亲也要骂做“贱婢”,女子嫁了人多半自称“奴家”、“妾身”、“贱妾”。欢颜问:“父慈子孝不是大道理么?作爹爹的骂女儿是贱婢,呜呜呜……”
三姨太哪里讲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