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朗气清,一场雨后青丘竟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模样来,也算是奇观。我立在空旷处,双手背在身后,闭上眼深呼一口气,竟听到风姑娘在耳畔咯咯的笑声。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小髻,穿着好看的黄色衣裳,裙摆处还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模样竟不输给如歌。
她见我打量她,恭恭敬敬往前走了一步作了一揖,道:“求上仙收我为女。”
我咳得厉害。
“上仙昨日在我家洞口说的那段话,小狐狸听得清清楚楚,上仙若不嫌弃,请收我为女。”
是昨日哭得厉害的小狐狸的人形?我到她跟前蹲下,理了理她的刘海——她的头发异常柔顺。“可是你有父母啊。”我道。
“他们不喜欢我的。”小姑娘明眸皓齿,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竟泛着点点泪光,看得人着实心疼。
“怎么会不喜欢,你这么可爱。”我诚恳得说。
“不!”小姑娘的眼泪就这样涌了出来,白皙的脸蛋上挂了两道清晰的泪痕,她异常委屈得道,“他们才不喜欢我,喜欢就不会打我了。隔壁狐狸洞里的小狐狸从不会每天都被打的……”
天边忽地飘过来一朵乌云,恰恰定在我们的头顶上。我暗叫一声不好,忙挟着她到廊下,揽过她的小脑袋,抚着她的背道:“你还太小,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选有些东西却选不得。其中,父母是选不得的,他们所附加给你的容貌家境也是选不得的。你现在想离开他们,不过是因为揍得凶。若有一日你失去他们,挨揍算得了什么,连见都见不到才最可悲。”
是夜,乐宸又躲进了高唐观。他坐在月光之下的藤椅上颇自嘲得说:“之玉比安晴明还要能说,这青丘倒总招一些话多的主儿。”
我掩着嘴憋了半天笑回道:“是啊,上梁不正才下梁歪,难道青丘主竟没发觉自己其实也很能说么?”
乐宸并没有笑着回应,准确来说他对我的话没半点反应。他竟不与我争辩,我身边的男子,因着我的古怪脾气,每个都有对付我的方法,一旦我所说的话不对他们的口味,如幼时的琅篁,便是转身离去,如若木,便是反唇相讥。但乐宸不,他什么都不说,最多看我一眼,且神情淡淡,似是完全不屑,却又表现得不甚明显。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评价,我心里明白。颇无趣了一会儿,我问:“这青丘为什么老是下雨?”
“小狐狸被爹娘揍了,她一哭自然要下雨。”
他竟也知道那只经常挨揍的小狐狸?“可我小时候哭也没见招摇山下雨啊。虽然,我也不是经常哭……”
“大约她觉得挨揍是最委屈的一件事,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儿了,所以她哭的时候应该下着倾盆大雨才应景,那样大家都知道她有多难过了。”
“说起来,他们为什么揍孩子揍得那么凶,果真是因为不喜欢么,还是说不是亲生的?”我想知道答案,却问了一个局外人,不知他是否了解真相,说的又是否客观。
“此君和南希吗?那一对啊,年纪轻轻,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不期然有了一个孩子,都未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如何教育,所以小狐狸稍微有点不听话就揍得厉害。”
原来……竟与我想得相似?如果说自做主张收养如歌时我尚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多一个孩子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少一块地方睡觉,那么半年时间相处下来,才发觉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与其说她调皮时我不说话,倒不如说我不知该如何说话——她不是我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若教育得不好又对不起她死去的爹娘。真真是一个伤透脑筋的问题。
我正想的出神,耳畔却传来遥远又空灵的声音,那是一段肉麻又缱绻的情话。
“你说我们的孩子应该像谁?”
“自然像你才好,法术高强又温柔漂亮。”
“油嘴滑舌。”
“我要是不油嘴滑舌能把你骗到手么?”
“难道男孩女孩都要像我?”
“这么说老婆大人也认可我刚刚的夸奖了?”
“你不要拐着弯把我拖进去,孩子像谁都可以,只求不要像你这般口吐莲花。”
“多好啊!男孩可以骗到更多的姑娘,女孩么,女孩么……”
女孩么,却是个乌鸦嘴,不招大多数人喜欢,喜欢她的都会变着法的离开。虽然也骗到了一个男孩,却不确定最终的结局是怎样的。
我坐在黑暗里笑得有些伤心——我从未见过的爹娘,当年的情话竟还留在高唐观里。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大约还未考虑过将来的处境,不知道人仙禁止相恋的天条会拿他们开刀。当初毫无顾忌说出来的情话,不小心在高唐观里孤单单留了许多年。
夜已深,流光又暗了稍许,乐宸又一晚虔诚的拜月结束。我还如初见时的模样,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背对着他,问出了一句话:“你喜欢我娘?”
身后的声音略微有些怔,他回问:“为什么这么问?”
“首先,人间的话本里经常写一些少年对带他们长大的年长女子有异样的情愫,其实那就是爱情。再次,你好像……好像对别的女子不大上心。只有心里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的时候,才对别人说不可能。不过你别误会,我对你并没有意思……”
“首先,”我还在头头是道得分析原因,却被他不急不缓得打断,“你说错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种感情。如果你硬要说爱情是全部,那我着实替你两位师父以及你那位贺兰兄弟感到悲哀。我确实是跟你母亲长大的,她是整个青丘最美的女子,在我还分不清善恶忠奸的时候,唯有用外貌来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你母亲占了极大的优势。但,这绝不是爱情。再次,我确实喜欢一个女子,但她不是不可能的人,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我们分了道扬了镳。我对别的女子不上心不过是因为不想对着根本不喜欢根本没可能的人伪装献殷勤,最后弄巧成拙。你那油嘴滑舌的爹,是个情场高手,这些个道理还是他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我扭头看了一眼藤椅上的人,他一身紫袍在流光里显不出最真实的颜色,甚至脸庞都开始不真实起来。这是如凌空师兄一般画里的人啊,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触到呢?那个他喜欢过的女子得多优秀才能被他看上?
“那你……”
他在等我说下去,我却终究没有问出口——那你孤单么?
曲溪和安晴明离开后的高唐观,再也没有人来过。你一个人孤零零在窗下拜月,这清清冷冷的月光能照亮你漫长人生里的多少时光?孤不孤单,想不想找一个人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