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束亮光好巧不巧落在藤椅之上,将椅上的那张侧脸照得无比清晰。
一窍仰穿,天光下射。想不到高唐观居然在顶楼开了一个四方的孔,只不过引的是月光而已。我立在台阶之上,进或退都有些不妥。之玉说高唐观早已没有人居住,不料顶楼却躺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应是故意隐起了仙气,否则我不会上了九层楼都尚未察觉。
那一张脸始终没有偏过来,甚至眼都没有睁开。我所见的不过是月华似水在面上流转,一点点被他吸嗜到体内,有那么一瞬他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形体。若是原身,我猜,那应该是头非常英俊的狐狸。
听闻狐狸拜月修炼,他虽在行动上没有做到虔诚,面上却已经虔诚十足。他这虔诚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倚着楼梯的扶栏将要睡去的时候,藤椅终于有了动静,他也终于偏了偏头,给了我一张惊艳绝伦的正脸。只不过,那视线落在我面上只一霎便离开。他对我兴趣不大,我知道。
“现任青丘主乐宸?”我开口。
“天庭派来支援青丘的上仙?”他自顾自得反问了一句。
我轻笑一声,居然是比我还没有礼貌的家伙。“之玉说他们的青丘主喜云游四海,那时我还在想你个昏庸至极的国君。原来,并不是。”
“之玉么?”他还躺在藤椅上,面朝着上方四方的孔,将月光收进眼底,“他一定又将我父亲的事说了一通罢?”
“这么说,你倒是躲着他了?”
“他虽口无遮拦,却还没到躲的地步。毕竟,那是他的职责所在。”
“国君做到为侍者辩解的份上,也是不容易。”我转了个身,顺势坐在台阶上。彻心彻骨的凉。
我这样坐在地上,他也没说要让出椅子给我来坐。我忽地很好奇能让他上心的姑娘是哪一类型的。温婉的,还是刁蛮的?
“你们青丘对巫女倒不错,居然单单为她们建了一座高唐观。修的不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国君住的。”我重新开口,向着我想了解的方向问着话。
他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住在里面的人大约觉得这是牢笼罢,否则何以她要冲出去?”
她?是别的巫女还是我母亲?
“要听故事么?”他忽地笑着问了一句。那一声轻笑入耳,带着魅惑的味道,像一只手不轻不重将心脏握住,教你连呼吸都忘了进行。青丘的国君么?道行不浅。
“说罢。”我头靠着扶栏,视线落在月光与黑暗之间的分界线上。应该是不错的催眠故事罢。
“她叫曲溪,是高唐观唯一的主人。这座高唐观为她而建,为她而弃。我父亲的本意是要学着人间的君王要赢得褒姒一笑,但大约月老的记事簿里写的都是一些你情我愿的爱情,我父亲这样的自然没什么好下场。他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曲溪,且因着忌惮她巫女的身份,又强迫不得,所以这高唐观终于变成了牢笼,她出不去,除了我和他,其他人也进不来。只有每年祭祀的时候,她才被允许出高唐观。她认识那位人间男子的时候,我父亲恰与魔君抢女人抢的正欢,无暇顾及青丘。我是在高唐观里跟着她长大的,自然不会拦着她,所以她遇到了安晴明。”
“清明谷雨真是人间最好的时节啊。即翼泽的水刚刚涨满,清晨水面上还有一层雾气,安晴明就这样穿过还有雨珠的松针来到了即翼泽。那么好的面皮之下却是一颗登徒子的心,你猜他见到曲溪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呵,居然是吹了一声口哨。能与青丘主周旋的曲溪,怎会任人调戏,她撑着油纸伞不动声色得将松针幻成银针,祭出去要缝安晴明的嘴。针在中途被迫停下,想不到安晴明的法术竟也了不得。我和曲溪都吃了一惊,一介凡人,居然可以和仙界的巫女斗法。他应该是情场老手了罢,知道这些事情上是不能让女人输了的,所以他撒了手让针又到了跟前。只不过,他那时太不了解曲溪,把她想得如同人间的女子。诚然,人间的女子见状是要感动的,见好就收,做做教训的架势便好。但那是曲溪啊,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会让针停下,所以安晴明还是被扎了一针。可怜他痛成那样,还要跟着曲溪回青丘。我猜,曲溪应该那个时候就应该对他有好感的罢,不然她为何慢慢走回青丘呢?”
“曲溪自那之后很少出高唐观,我现在躺着的地方是她当时占卜的地方,占了一晚又一晚。我一直好奇她都占些什么,只可惜她很少与我说话。当时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坐得太久,我甚至觉得我这一辈子大概都要这样过下去了。直到安晴明又出现了,他爬上了高唐观的屋顶,堵住了我上方这个孔,嬉皮笑脸得要调戏曲溪。”
“安晴明的话可真多,比之玉的还要多。曲溪在屋里占卜,他就在屋顶说话,说他的身世说他的见闻说他的冷暖,唯独不说他遇到过的姑娘。由此可见,他确实是个中高手,知道在一个姑娘面前不能提另一个姑娘。他的故事说完的时候,我还长吁了一口气,觉得他大约要消停几日了,想不到他又开始絮叨他的祖辈。十八代的故事都说完,我又长吁了一口气,结果他说曲溪你大概忘记我的故事了,又将他自己的故事翻出来说了一遍。这样的日子也过了许久,久到我觉得曲溪若还爱不上安晴明,他凡人的一生都要过去一半了。”
“那一天我来晚了,安晴明的故事应该说了一半了,我才踏上第九层的台阶。然后我站在月光与黑暗的分界线上,看安晴明穿过那个孔,从屋顶上掉到了曲溪的面前。我从未试过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常识告诉我应该很疼,但安晴明连龇牙都没有,直接扑到了曲溪身上。”
“曲溪推开了他么?”我问。
“推开了还能有你么?”乐宸反问。
我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原来他早已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