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闷……好吵……
巨大的压迫感,像是千斤重的土块压在身上,使得我喘不过气来。素闻人间的志怪小说里描写地狱场景,说如何恐怖如何凄凉,想来我可能是正在受刑。但——我脑子有些不够用——失了灵元的神仙死后是要下地狱的么?
我一惊,手倏地握成拳,却觉有细沙般的物体在掌心四散。心跌倒谷底——我被锦官城内的大火烧成灰了?此刻在掌心四散的是自己的身体?
锉骨……扬灰?
恐惧感蔓延,我忽地睁开眼睛,逼着自己将手举到眼前。爪……爪子?我现在是狐狸的模样,也就是说我的身体还在。“火……火灭了么?”我在心底问了一句。
左右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被扔在一个洞穴里,洞口有微弱的光穿过漏有几个孔的遮挡物照进来。我扯动嘴角,想笑一声:这么说,不仅火灭了,还管草草掩埋?
那么此刻,我的灵魂醒过来,是要永远得从身体里离开了么?离开就离开吧,不是早就做此准备了么?我站起来,推开洞口的遮挡物,灵魂以人类的躯体行走。末了,我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洞穴里空空如也,我狐狸的身体居然不见了。
我暗吃一惊,想要奔回去看,却被洞口的一株小树苗绊了一跤,摔倒在青草地上。
只匆匆一瞥,我已知洞穴是在桃花林中,触目所及皆是绯红的花瓣,仅洞口有一株小树苗立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低矮的树苗,长满了红色的树叶,颇嚣张的姿态。我望着它的枝桠,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可能是失了灵元的缘故,费了很多心思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树苗。我正皱着眉,却听得远处有笙歌声。对对对,我刚刚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离开身体的。
我狐狸的身体、骄傲的红叶树苗,我不再管这些,爬起来就顺着声音向前走——这是一个灵魂的本性么?被指引着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被称为极乐之地……
茂密的桃花林,满地的落英,我在其中穿梭,枝桠拂过眼睑的时候,脑海中浮现错综的画面。我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忘掉了。我站在那里,待到绯红的花瓣落了满肩还是没想起什么来。我想我完蛋了——我活着的时候受人恩惠良多,死了却一样都不记得了。倘若真的有孟婆汤这一说,我就算不喝,转世我也没法报恩及报仇了。
内心纠结万分,浑浑噩噩到了溪水畔。眼见着原先三三两两站着一起讨论的人,在我出现的当下,呼啦一声在岸边站成一排,我没考虑为什么在去往极乐世界的路上会遇到这些魂魄,反而削尖了脑袋从他们身后挤进去,抢了一席之地与他们共赏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好戏。
“是什么是什么?”我兴奋得问道,却没有一个灵魂愿意理睬我,想来灵魂都是一些不讲人情味的家伙。摇了摇头,我继续与他们一起观望。这一条铺满了花瓣的溪水,上游正有一尾竹筏缓缓而下。那尺余的竹筏在四角支着细竿,轻薄的透明纱帐便挂在竿上。清风徐来,将纱帐轻掀,我看见有曼妙身姿的姑娘踮着脚在竹筏上翩翩起舞。
我活着的时候接触的姑娘不多,偶有几个,也没见她们能歌善舞。如今见了,我直勾勾盯着那姑娘敲。
有那纱帐遮着,且姑娘出现的当会儿,岸上的人便开始骚动,我好不易抢得位置,却被他们推推搡搡,几乎要跌倒溪水里去。但好在竹筏漂得极慢,我能仔细将这一场舞看完。待到竹筏推开溪面上的花瓣流到我正对面时,我瞧着那姑娘在纱帐里一个转身,将袖子甩出去,留给我一个侧脸。
风将我鬓角的发吹起,也吹开了那纱,我瞧见她面上蒙着一层更薄的纱,露出的那部分看起来完美无缺,眼波随着长袖流转。我心里一动,觉得那眼波里似要流出水来,会一滴一滴浇在我面上。但,我怔在那里,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这只是一场例行公事的舞,这岸上为她癫狂的许多人只是她人生中不重要的看客……
我这一想,视线便还留在正前方,完全不知道竹筏已经漂远,而我身旁的那些人早已追到下游去了。
“鼻血出来了!”有声音在近旁响起。
我一惊,忙抬胳膊拿袖子去揩,手腕却一把被拉住,有轻柔的布料在鼻尖轻拭,带着淡淡的,淡淡的……
我垂下眼帘,瞧着停在我鼻尖的手指。呼吸一窒,几乎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才敢抬头去看那个人。
“哇”得一声,我终于哭出来,抱着面前的人开始大哭:“琅篁……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去往极乐的路上,为什么还是这副沧桑的模样?我们明明年纪相仿,为什么你却长成了大叔的模样?”
我这边哭得泣不成声,头顶上却传来略带无奈的轻笑声,他用青年才有的磁性嗓音道:“是啊,一千年了,我能不长成大叔的模样么?”
“一千年?琅篁,你脑子被门挤了么,说什么胡话呢!”我抽抽搭搭,就着他的前襟,埋着脑袋胡乱擦了一通。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白色的衣袍上居然带着新鲜的红色。呃,鼻血也蹭上去了……
琅篁浑然不知的状态,还在那里装深沉,长叹一声道:“是啊!有一千年了呢。若若,你睡了整整一千年了,睡到我们都变老了,你还是当初的模样……”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愣愣得看着他,最后我紧张得伸出两根手指头来,问他:“这是几?”
“二!”他答。
“这孩子没傻啊,怎么一直说胡话呢?”我伸长胳膊手背贴着他的额头道。
手忽地被拉下,那张沧桑的脸在瞳孔里渐渐放大,中药味道直扑鼻来。我与他接触的那些年,他在慢慢长大,唯一不变的是眼里的东西。他眼里的真诚、坚定与忧伤,真真是多少年都没有变化。下巴忽地扑来一股气息,他道:“若若,我从未对你说过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