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二十三年春,耶溪所在的锦官城爆发瘟疫。
这一年,弥生二十岁,已经是锦官城内小有名气的青年大夫。所以城内急需大夫的时候,他也在应召之列。然而,瘟疫来势迅猛,又岂是一群人间的大夫可以阻拦的?不出几日,锦官城内已经尸横遍地,包括一些与病人有直接接触的大夫们。
倘若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会祈祷弥生能够熬过这一劫。毕竟,熬过去,他就可能因此真正为人景仰的大夫了。但,我知道结果,我知道他会与他们黄泉路上作伴。知道结果的我在云端瞧着乱成一团的锦官城,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于是,记载劫难的女神仙立在我身旁时,我没有去看她抑或是责怪她。
她浅笑着问道:“心疼么?眼见着他马上就要永远离开你了。”
昔日,这时节,锦官城内紫阳花开得正好。如今,花开到一半便颓然败去。我瞧着失去颜色的紫阳花,只看的眼睛生疼,才起身站起来,整整衣摆,转身说道:“他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的。”
“你?你若是有这个能耐,我赌上我一只眼!”她在我身后急急喊出这句话,好似我马上就要走远,再也听不到她说这话时的肯定。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下得这个赌注,但我握着剑的手却多了一份力道——这只眼,我要定了!
招摇山的春天还是许多年不变的样子,一到夜晚,风就很凉。我立在林染白屋外的走廊上,瞧着灯影幢幢,一直不敢再进一步。最后,他熄了烛火,我连他的身形都看不见了,片刻之后却听到一声叹息。虽然那声音是从房内传出来的,但我仍旧不确定是不是林染白发出来的。毕竟,他的人生没有不如意的地方,叹息、感慨什么的情绪都离他很远。这就好似有人看到我害羞觉得是自己眼花一般。
迷谷爷爷睡得正沉,我像小时候一样幻成狐狸的模样趴在树干上他都没有被惊醒。从很久以前我就担心他这样的睡法会不会睡着睡着就再也起不来了。我趴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快要就着迷谷爷爷的呼吸声睡去,却觉得有虚浮的脚步声入的梦来。那是小迷谷,他还是我初见时的少年模样,冲着我大喊道:“走,我们出去打一架!”
我腿一抽,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却发现小迷谷真的就站在树下,一双眼瞪着我,开口道:“若若,我们出去喝酒吧?”
“嗝”一声,我侧过头去,瞧着已经喝到打饱嗝的小迷谷,问道:“祝余呢?”
两个向来形影不离的人,如今却只瞧见一个,确实有些不对劲。
“他?在后山呢。”他俨然一副千年酒鬼的模样,嘴里说着话,手上动作还不停,握着酒坛往我手里递。
我虽没有正形,但好歹生活作风不错,几乎不碰酒水这类,便摆了摆手。小迷谷也不扭捏,拿过去又猛灌了一口,我看他是诚心喝醉的心态。“他不是一直与你一起睡在外山么?”我问。
迷谷听我如此说,忽地轻笑起来,“呵,那是在红发小子来之前,自他出现,我们就分开了。”
心“咯噔”一下,我不确定他口中所说的“红发小子”是不是若木。然而,能出现在招摇山又引起迷谷与祝余如此变化的除了若木还有谁?我嘴唇动了动,问道:“我不小心导演了一场第三者插足的戏码?”
“呵呵,呵呵,第三者?”迷谷笑得太过癫狂,一巴掌拍在我肩上,“是啊,你导演了一场狗血的戏,他们看对上眼了。我们在招摇山这么多年都没有分开过,就因为你带回来一个红发的臭小子,我们就彻底玩完了。若若,你说,你是不是扫把星?”
“可……可他们只见过一面……”我说得哆嗦,连自己都不知道是难以确信还是已然相信只是为自己辩解一通。
“一面?若若,一面就够了。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以时间来衡量的。”
“若若,我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你还有印象么?”小迷谷絮絮叨叨,现在又开始追忆往事。看这架势,不说上一个晚上是不会放我走的,但我没有打算离席。
“记得,你打了我一顿。”我揪了一根祝余草叼在嘴里。
“我若说真话,你会不会生气?其实,我连你的面都没看清就扑过去了。在你出现之前就是这样,不管是谁,只要欺负祝余,我都会冲上去狠揍他一顿。”
“嗯,我那天后背被你踢的很疼。”
“我好像还揍得你眼睛一圈乌青。”
“你记得就好,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把我当姑娘看。”我躺下来,在祝余草里观望夜空。
苍穹太远,繁星太多,我一下子失去目标,不知道我那么小的瞳孔该去注意哪颗星才不枉此生。是最耀眼的,还是最近的?
“后来,祝余开始喜欢你,说你没别的姑娘闹腾,我二话不说就跟着喜欢你。所以,若若,你看出来了么,我所有的情绪都是祝余来左右的,我对你的态度也是由他来掌控的。”
祝余草已经没什么味道了,我“噗”一声吐出来,随即直起身来。
小迷谷双眼迷离,笑嘻嘻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原因,为什么不说我很可笑?”
我抚了一下额头,很是头疼:“又不能把你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开个大会说一下我的理念。迷谷,你该如我一样知晓,有些事我们做了,根本不需要理由,也不是为了一个结果。你对祝余所做的一切,如果抱着有所回报的心思,那你一开始便输了。”
手一横,我抢过目瞪口呆的小迷谷手里的酒坛,道:“你说的对,我是扫把星,我拆散了你和祝余。倘若我不带若木回来,就没有这些烦心事了。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也晓得,我没办法将你们复归原位。我欠你的,这口酒,算作赔礼。”
什么清香四溢,什么入口柔、一线喉我通通没尝出来,只觉得喉头被辣的不轻。我终于咳出声来,含在口里的酒喷了一地。“呵呵,对不起了,小迷谷,我连这口酒都不能赔给你了。”
我笑着,将酒坛放下,爬起来拂过祝余草走出了招摇山。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道再见。夜幕撤去,东方渐白,曙光就要光临招摇山了。我要赶在黎明到来之前离开,那样,整个招摇山都不会被我这个乌鸦嘴扫把星的小狐狸笼罩过下一个白日。
昭仁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瘟疫发生的二十日后,仁宗皇帝下令焚城。那一日,天公作美,西风渐起,火焰一路从城西燃到城东,都不需要人为的添加木料。
“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敢看到这一幕,会躲到哪个角落大哭呢。”甫一见到我,女神仙就漾起了笑。她指着已经燃成火海的锦官城道:“你救不了他了。”
“回去告诉你师父,这一曲他安排的也很好。”我淡淡应着。
“自然。谁能想到足不出京城的皇帝今年忽然来了兴致,要来江南观赏紫阳花呢?只可惜,紫阳花没见着,却遇上了瘟疫。倘若不焚城,待在锦官城临城的他,必然也会死掉。只是,我没料到,才二十几日,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可见这个皇帝一点都不如他的年号那样有丝丝仁义。”
我听她将来龙去脉都说清,依旧没什么情绪,道了一句:“神仙尚且没有仁义,又何况人类。”
她被我呛了一通,却丝毫没有怒意,只接着道:“你不是说你不会让你师兄死么?可你看,这火马上就要将锦官城烧成废墟,你却没有任何救兵来。你长袖善舞的师父呢,你情深义重的师兄弟呢?怎么就独独一个人在这里看他如何死去?”
“呵。”我笑起来,纵身从云端跃下,“我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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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求求您,救救凌空师兄!”我跪下来,“扑腾”声太大,连我自己都开始疼惜自己的膝盖。然而,我却不觉得疼。
“若若,这么多年,你喊我的时候一定要加上我的名字,说是忘不掉幽芷。如今,你终于去掉了那两个字,是懒得喊了,还是说忘掉了幽芷?”林染白不顾我的乞求,径自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你怎么可能忘呢?她是将你养活的幽芷啊,即便她死了很多年,你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忘了她!凌空是我的徒弟,他离开了招摇山,不管是一年还是千年,只要我能救,我一定会救的。但……”他忽地将手搭在我臂膀,作势要扶我起来,“若若,这次师父真的救不了他……”
“不可能!不可能!这世道再险恶,也不会将人赶尽杀绝。一定有方法的,师父,您只要告诉我如何做,赴汤蹈火我自己去!”
“说什么赴汤蹈火?赴汤蹈火你还可以活着,救他却只能拿自己的灵元换。呵,我会答应你去干这等傻事么?幽芷将你交到我手上,我有必要看着你活着,直到我闭上眼。”
拿自己的灵元去换?师父,有您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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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身为弥生的凌空师兄,可能是这一世心怀童心,所以二十岁的光景看起来仍然是少年的模样。只是一身的风尘,倒在被帝王丢却的城池里。
在半空时,这座城内的哭声就已经震天动地了。现在深处其中,觉得自己不仅仅被困在火海,还被一股无形的怨念包围。尚且活着的百姓堵在两个城门旁,不停的拍打着紧闭的城门,试图找到一条可以逃生的道路。然而,门是不会打开的,他们躲的过瘟疫,却逃不过大火,这就是贱民的命运!
“倘若你活着,你会哭么?”我拉开他蒙在嘴上的粗布,轻轻问了一句。
“说不定会的吧……”我代他回答。
他已经死了,在焚城之前,他就已经感染了瘟疫。这场火,于别人是要命,于他,却是毁灵元。
我在他身边躺下来,等着大火将一切都烧毁,包括他的灵元——这样,我的灵元就可以注入他的体内。如此一来,他可以依靠我的灵元进入轮回。
我犹记得在槖山时,修辟鱼说:“姑娘,倘若日后你遇到这种为了不相干的人要舍弃生命的时候,这其中所有的苦楚心酸与不甘你就体会得更深了。”
我怕是永远都不能体会这其中的苦楚了,毕竟,我不是在为不相干的人舍弃生命。
视线里忽地多了一缕青烟,伴着飞腾起来的青灰越飘越远——那是凌空师兄的灵元灭了。身体随即一空,像是有什么力量将我整个脊椎都抽走。我侧过头去,瞧着自己的灵元缓缓注入他的身体里。
“圆满了。”我笑起来。奈何笑着笑着,却再也没有力气笑下去了。
是的,我的灵元没有了。我从十二岁那年便觉得凌空师兄于我是很重要的人,倘若没有他,我在招摇山修仙的路会相当枯燥。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除了想修成上仙,还想离他更近一点。我站在听雨桥望他,我为他进入天庭在帝君面前当差,今日为救他失去灵元,可他从不知道我的心意,或许在招摇山那些年对我的好,也只是无聊使然。没有了灵元,我便要死了,说句心里话,我并不觉得救凌空而死有什么后悔的,我遗憾的不过是我幽芷师父的仇还没有报。我混了这么些年,从未在幽芷师父的仇上多费一份心思。
我快要死了,意识虽混沌,但却清晰感觉到自己变成了狐狸的模样。火势越来越大,有火苗已经舔上我的毛,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呵,可惜了,我身为一只狐狸,死于浇灭瘟疫的大火中,可惜了这一身的皮毛。
昭仁二十三年春的人间,江南风好,紫阳花虽败,仍有繁花成片。火势中有飞舞的繁花,那些离了枝的花朵在弥漫的浓烟中渐渐失了原来的色彩。
韶华年岁,亡于大火,这是我的命。我前爪动动,凌空师兄,你对我的好,我都还你了,若你渡过此劫,一定要安好!
我吸了吸鼻子,焦味已经越来越重。呵,这是我最后一口气,还这般不如意。
但,为何有淡淡的中药味?
我身体一空,有比那火还要炙热的怀抱搂着我。
不对,我此生的遗憾除了没有为幽芷师父报仇之外,还包括我只看明白别人对我的坏,却没有参透别人对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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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赶在清明节结束之前将这章贴出来了!!(虽然我也不是很懂这到底有什么关系。。。)
至此,第二卷-昆仑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