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拂面,俞越望着天上弯月,呆呆的出神。
一年前的此时,他正在密林中追逐那头狼王,那时沈伯秋姨还在,酒坊里还有他精心酿制的羊羔美酒和糜子黄酒。
月亮还是那弯月亮,自己却已身在异域,沈伯音容犹在,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秋姨温婉的话语,师父陆宜依旧云淡风轻,如今斯人尽去,也不知老迈的祖父境况如何,风从虎是否会加害于他。
究其根源,似乎一切都由那把破魂枪而起,这只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的死物居然能让这么多人生离死别,天人永隔。
铁枪依旧是沉默的冰冷,浑然不觉是一切祸端的根源。俞越将破魂枪丢在一边,什么神兵利器,不过是一块丑陋的铁疙瘩。
黑黝黝的远山连绵起伏,如天神巨大的臂膀拥着这片乐土。
“雪雾山固然隐秘,巴托亚吉城坚固的像钢铁,它不仅是一个安乐窝,更是一座牢笼!”
“若安于享乐,雪雾山便是牢笼,消磨勇士的血性,浑浑噩噩老死在床上。”
是啊,这里如此的隐秘安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与牢笼有什么两样?时间久了,习惯了这笼子,习惯了这静谧的月色和安稳富足的生活,哪里还有勇气走出去?
“越弟弟在想什么?”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夜琉璃不知何时站在身边,俏生生的立在月色之下,赤火狸蹲在她的肩头,山风扬起一角白衣,飘飘如凌波仙子。
“看这月亮,跟以前一样。”俞越嘴角微翘,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去年这时候我还在龙川,今年却坐在这里。”
“读书多了,说话都要绕个圈子,你这是想家了。”夜琉璃浅笑道。
俞越沉默了一会:“琉璃姐姐,我要回大玄,我不能……不能什么都不做。”
夜琉璃并不惊讶,她早就知道,再牢固的笼子也困不住勇猛的雄狮,俞越从来的那一天就注定要离开。
“这里毕竟不是你的家,男儿的天地远比看到的大,爹爹说的对,雪雾山太安乐了消磨了男儿的豪气。”夜琉璃眼望夜空,幽幽道。
俞越默然。
过了良久,夜琉璃轻轻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应该还是老样子吧,看来它要跟我一辈子,无所谓,反正也死不了。”俞越故作轻松的说道。
夜琉璃嗯了一声,迟疑道:“你……还会回来么?”
俞越垂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夜琉璃把脸别过去,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白瓷般的面颊上,依稀有亮晶晶的光珠滑落,她站起身黯然道:“雪雾山的月色再美,终究不如大玄的好,你去吧。”
俞越也站起来,看着夜琉璃纤瘦的后背,突然道:“琉璃,你在神殿里说的那些话,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夜琉璃娇躯一颤,略微顿了顿,飘然跃下屋顶。
俞越心乱如麻,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
…………
雪雾山每月仅有月中三日大雾稀薄,此时才能结伴出山,前往沙港。
夜琉璃默默的为俞越准备行装,将些零散的物品打包装好,把沈默遗留下的那两只袖弩擦拭干净,请城里最好的铁匠打造了十只弩箭重新装上,为俞越的防身之用。
这些日子,须延陀正忙着整顿部族,包括纳吉家族、莫昆所在的哈布斯家族等七个家族成了靶子,这些年做的恶事都被他一一翻了出来,剥夺特权,罚没财物,杀了十几个作恶多端的以儆效尤。
所有的贵族子弟都被集合了起来,由巴图尔带着操练,分批的深入大漠历练。
一时间,巴托亚吉城里风声鹤唳,贵族人人自危,都老实了许多。
得到俞越要走的消息时,须延陀很是恼火,这小子真是个祸害,脑子进水了不成?这个时候贸然出山,若碰到风从虎的人性命不保尚在其次,暴露了雪雾山的所在岂不是害了须延部?再说他走了琉璃怎么办,要是这小子胆敢辜负琉璃的一番真情,非得一拳打死他不可。
“给我一头雪驼。”
这时须延陀赶到若耶谷听到的第一句话。
说这话的时侯夜琉璃神情坚定,没有试探,不是请求,而是不容质疑的要求。
“我知道雪驼很珍贵,可没有雪驼,俞越自己走不出大漠。”
须延陀看着容颜憔悴的夜琉璃,满腔的怒火登时化为乌有。温言劝道:“眼下风从虎的龙川军在大漠四处出没,万一遇上了,俞越的性命堪忧。”
夜琉璃丝毫不为之所动:“我知道,俞越不用从沙港走,可以从雪雾山一路向西,再折向北绕过阿萨拉,由北狄大草原进青川,这一路不会遇到龙川军。”
“先往西走?胡闹!”须延陀脸色一沉,呵斥道:“你认为那小子有了雪驼就能越过恶灵深渊?”
夜琉璃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即隐去,依然决绝的道:“如果他走不出去,就走回不来,既然回不来,跟走不出去又有什么差别?”
一直沉默须延天突然插口道:“琉璃说的对,若连沙漠风沙都经受不住,如何能成大事,给他雪驼,让他走。”
隔壁石屋里的俞越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却觉得胸口如压了块大石,堵得呼吸不得。地上摆满了随行物品,分门别类码放的整整齐齐,这是琉璃收拾好了的。
俞越靠着石壁慢慢的坐在地上,紧闭双眼,一股苦涩微咸的味道慢慢从嘴里浸透出来.
或许,这就是分别的味道。
…………
大玄历至元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夜,俞越离开了巴亚托吉城。
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是因为这天晚上雪雾山西面的浓雾会比平时稀薄的多,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一峰雪驼默默的穿行雪雾山的浓雾里,走很慢但很稳,正适合这样崎岖险峻的山路。其实那根本算不上路,尖石遍地,荆棘丛生,隐藏在浓雾里如择人而噬的怪兽獠牙。
俞越小心翼翼躲开地上尖利的石块,眼睛盯着雪驼的蹄子,亦步亦趋。
大漠里有句谚语:要想不迷路就跟紧骆驼的蹄子。
已经走了三个多时辰了,俞越一直保持这个姿态,他不敢回头,害怕巴亚托吉城的灯光让他停下脚步,害怕那个如暗夜里的琉璃一般的少女让他忍不住转身返回。
即便是已经翻过了三座山峰,俞越依然能感受到那刺脊背发疼目光。
第六天,当一缕阳光刺破白雾,照在稀疏的灌木丛中的时候,俞越知道,雪雾山已在身后了。
终于回头,见茫茫大山已变成白雾中隐约的黑色阴影,俞越长长出了口气,从这里看去,雪雾山真的像一座牢笼。
一出雪雾山,便是万里黄沙,俞越从胸口贴身处掏出一张羊皮纸,这是一幅地图。
须延陀交给他这幅地图的时候,前所有未的郑重。
“不能让让任何眼睛看到它,哪怕是沙鼠也不行!即便你要死了,也得保证先毁掉它!”
…………
大沙漠,这三个字里充满了水分。事实上,这里干燥的像骄阳下枯死的树皮。
它可怕之处还远不止缺水这么简单,因为风,哪怕是极其细微的风也可能会带来狂躁的沙暴,尤其是春天。
同样是风,这里没有风情、风流、风花雪月,只有吞噬一切的狂暴,文人词句里的杨柳春风在这里显得如此可笑。
当沙漠里粗粝的空气灌入俞越的鼻孔时,精神猛然一震,纵声长啸,翻身骑上雪驼,把手指含进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
那雪驼摆脱了浓雾的困扰,也变的精神百倍,抬头呜呜嘶鸣,应和俞越的呼哨。这里才是它的天地,雪驼翻开四蹄,向西疾驰,扬起滚滚沙尘。
沙海苍茫,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一人一驼。
天还没亮,俞越从沙坑里钻出来,爬上一座沙丘,他满身灰黄的尘土,头发里,袍子的褶皱里全是沙粒。
安然度过十天里的第七次大风沙后,俞越才明白须延陀用三种功法换来雪驼是多么明智。
如果没有它,俞越甚至觉得自己在这片沙漠里连一天都挨不过去。
行走在沙漠的雪驼就像水里的鱼儿,灵敏而迅捷,它的鼻子比十条猎狗加起来都灵敏一百倍,一切危险都逃不过它的感知,它能安静的夜间嗅出沙暴的气息,甚至能在干燥的风中闻到水的味道,
恶灵深渊。
这是俞越手中的羊皮地图上暗红须延文字标记着下一个目的地。
这个名字充满凶险的意味,无论是恶灵还是深渊都不是常人愿意面对的。
人们总会为看起来恐怖的地方冠以更加恐怖的名字,不是为了指明方向,而是为了阻止别人前往。
不知这里是否真的有深渊,或者恶灵。
俞越站在沙丘晃了晃手中的皮囊,这囊水只剩下一半了,驼背上还有一袋,看来又要麻烦雪驼去寻水了。
人为万物之灵,有些时候却不如一头牲畜。
正要出发,雪驼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叫,俞越立马警惕起来,每当危险来临之前,雪驼总会发出示警的鸣叫。
早晨一般不是沙暴来袭的时刻,雪驼愈发的急促鸣叫让俞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冰凉的沙子上。
一阵轰隆隆声响从沙面下传来,声音之间没有丝毫的停歇,能清晰的听到那声音正向这边移动。
俞越翻身跨上雪驼,调转方向,低低的喝了声:“走!”雪驼四蹄翻动,向西疾驰。
跑了一会,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俞越回头一看,借着着天边的光亮见远方黑蒙蒙一片沙尘,轰隆隆的声音中夹杂着马匹的嘶鸣。
竟然是一队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