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青鱼又回到海里等着苏廓,他说最迟两三个月就会回来。只是等待的时光太难熬了,好像有二三百年那么长,青鱼恨不得每天都把老龟翻一遍。她从日出等到日落,不停的抱怨着:太慢了,时间过的太慢了。
她说:“真不记得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老龟说:“你不记得,我们可都记得呢。你睡了一千年,攒够了力气,醒来又就折腾了我们一千年。等成了型,就跑到岸上去折腾别人。”青鱼为了熬时间,点着她的鱼灯笼(会发光的鱼捆成的灯笼),在晚上追逐海兔子和海豚,将海底的沉沙搅得层层飞。老龟说:“大晚上的不能让人安生会儿么?”她正追的起劲,头也不回道:“不能,这样时间才过的快!放心吧我不追你,你又跑不快。况且,你又不是人!”
旁观的鱼精突然朝她喊到:“血,你流血了!”青鱼停下一看,胸口的位置逐渐晕染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将白色的雩衣染的猩红。她伸手一摸,不痛不痒,身体上并没有任何伤口,但是心中却变得冰冷一片。世上仅有的两件雩衣,有心灵做牵引,所以互生感应,一定是苏廓受了伤,才会感应出血迹。
“不是我的,是他…他出事了……”她的脑中空白一片,顺手将鱼灯笼一扔,仓皇的跃出大海。苏廓说是往西川去,青鱼就乘着风一路向西,可是天地之间茫茫一片,去哪里找呢。她只能回到晏都,沿着运河,又到燕儿巷、藏书楼,把他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一遍,依然是毫无踪影。她躲在藏书楼里等了几天,等来了雨,却还是没能等来苏廓。青鱼颓然坐在书楼的台阶上,啜泣道:“我还能去哪里找,你到底在哪儿?不是说下雨时就能见到么,你到底在哪儿……”
馆中正有一个文生从旁经过,青鱼一把抓住他衣领问:“苏廓在哪?”那人见她浑身血迹神色狰狞,惊恐之下字不成句:“苏…苏大人…定,定钧侯府……”
青鱼一路踉踉跄跄出了昭文馆,身上的血迹被人指指点点,她只好隐去身形,穿梭在路人之间走走停停,逐门逐户的去找定钧侯府。她书铺酒肆茶寮一家家找过来,还没走到侯府门口,只停在一街相隔的十字口远远看去,侯府上肃穆一片,门上垂着两只素纱灯,从府门到沿街牌坊,树着两列白练串起的白旌。忽听“哐啷”一下摔盆声响,有一队送葬的队伍从府门走出,震耳的哭声由西向东传来。队首有四个素衣人散撒冥钱,随后八人举着白灯,再有八人擎着白幡,紧接着是一副八抬的棺椁随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捧着牌位面无表情地在棺前。哭丧人三五成行手持孝棍在后,远远看去不知其数,只见是白苍苍的一片,后面随行之人抬着纸人纸马,等到棺椁一行浩浩荡荡地已走过街口,队尾还没走出府门。所有人都在埋头嘶嚎,叫喊声震得人昏聩。青鱼呆滞地立在一旁,看着牌位上暗金的字:定钧侯苏廓之位。
送葬的队伍从她身侧缓缓经过,将她和旁观的人群隔绝开。青鱼被人群推推搡搡着,夹在哭丧的队伍中木然地向前走。漫天飞舞的冥钱就像是一场冰冷的雪,一片片飘落在她心头之上,她的神智仿佛也被一声声哭喊声击的粉碎。两个着孝衣的婢女搀扶着苏廓的继母正从青鱼的身侧走过,她以手扶额正大声空嚎着,眼中却没有一丝泪痕。青鱼顺着人群一个个看下去:那些嘶吼的、垂眼的、侧目的,一个个把他们的脸藏在人后,有的人在假哭,有的人为哭而哭,还有人是在哭自己,这些正大张旗鼓地祭奠他的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悲伤。一股怒火烧在青鱼的腑脏之中,她缓缓抹去自己的泪,恨恨的想:真正为他伤心难过的,只有我一个。
青鱼的愤怒唤起一阵狂风,从天空中带着飞沙奔驰之下,忽然间街道上的摊铺被狂风席卷不见,旁观的人群狼狈四窜,飞沙掩日漆黑一片。送丧队伍被狂风阻碍,被吹的人仰马翻,旌幡纸马等物早已不见踪影,苏廓的棺椁停在十字口,任抬棺人再怎样用尽全力,都无法再前行一步。捧牌位的男孩从地上爬起来,随手将灵牌一扔,跑到苏廓继母的身边,惊恐地说到:“娘,我要回府,我不干了,有鬼,真的有鬼……”那女人执起他的手劝道:“庭儿不怕,这个世上没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只要送走了他,你就是新的定钧侯。”突然一声惊雷平地而起,之后开始风雨肆虐。男孩一边挣脱一边道:“娘,我好怕,我们回去吧……”那女人猛地将他的手摁在棺椁上,说到:“你看,没什么好怕的!听娘的话,捡起牌位走到最前面,快去!”
青鱼凝视着摁在棺木上的那只手,心中一半是愤恨一半是凄凉。忽的又一声惊雷乍起,苏庭“啊”的一声大叫将手挥开。没人能看见,青鱼脸上分不清雨水和泪水,只是静静的待着,抬头望着天空,好像身边不是一幅冷冷的棺木,而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与她比肩而立。她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一遍遍在心里回想着他说过: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向上天祈雨,因为总会在下雨时见到你……等到下雨时,就能见到你了……她终是明白过来,就算等到雨,也再也见不到了。
一阵马蹄声夹杂在风雨中从街角驰来,不一刻,有数骑军士急停在街前。苏廓继母看到向着为首之人,不可思议地惊诧道:“杨陵君!”
杨陵君面色微白,额上有一道结痂的伤口,他走在最前面,将牌位从地上拾起,用衣袖一遍遍擦拭着水迹,可惜雨水骤急,根本是徒劳。其余军士站在他身后,与送葬队伍对峙而立。有一官家模样的孝衣老者顶着风上前一辑,说道:“请杨将军稍作节制。”
杨陵君湿透的衣襟在风中咧咧作响,他紧紧握住牌位的手忍不住微颤,双目泛红,声音极为隐忍克制,问道:“为何从西川返回一路上密不发丧,刚到晏都就这样匆忙下葬?”老者答道:“实是侯爷容貌大改,一路之上老奴不敢自专,回府之后要等太夫人与郎君定夺。”他一边说着,一边暗自观察杨陵君,又说:“府上发丧之时早已告知螭侯,且侯爷后事不易耽置,太夫人这才权宜行事。”
“我父亲,他怎么说?”
“届时螭侯四处搜寻将军行迹而不得,实在是心力交瘁无暇相顾。”
杨陵君抿着唇过了许久,又问:“既知馥生是为奸人所害,这血海深仇如何得报,不知苏夫人作何权宜?”老者一时语涩,苏廓继母抢白道:“将军官居北军要职,掌八百越骑尚自顾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又能如何。只盼天网恢恢,有朝一日能将真凶绳之以法。要报仇,自然还需仰仗螭侯和将军的威仪。”说罢屈身一拜:“杨将军,死者为大,还是早些让侯爷入土为安吧。”杨陵君轻轻将牌位放置在棺椁顶上,冷冷的说:“说的不错。天网恢恢,终有一日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旁边一位亲卫从倒下的白幡上扯下一块白布,递给杨陵君。杨陵君将之系在左臂之上,走到棺椁一侧抬起一根灵架,其余军士也分分扯下白布系上,与他一起将棺椁抬起。
杨陵君望着棺椁顶上的牌位说:“馥生,我来送你。”
他与军士抬着棺椁一步步向前,风沙慢慢的停了,天光从雨云中透出来,照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只有雨声还一下下敲在棺木上。送丧的队伍重整之后,一路冒着雨从城中走到城郊,路过野玫瑰和弗靡塔,一直走到象牙山上。青鱼像是一个透明的鬼魂,就走在杨陵君身侧,悄悄凝视着他的脸。她看到他隐藏在雨幕之下的眼泪与悲戚,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一样。
然后是一场冗长而嘈杂的丧礼,苏廓被葬在他的生母杨氏的墓旁。一旁的杨陵君仿佛也听不见看不见那些喧闹,默默地为苏廓入了奠,锹起湿透的黄土填满了坟茔。等到人都散去,杨陵君跪在杨氏墓前,望着一旁的新坟,悲声道:“姑母,是我没能照顾好馥生。愿姑母在天之灵,保佑侄儿能早日为他报仇雪恨。”一位军士走上前道:“大人节哀。未时已过,还是先行回营复命去吧。只有早日查明真相,才好与令弟报仇。”杨陵君注视着新刻的墓碑,良久无语,转身向着新坟拜过三拜,接过军士递来的缰绳,与诸位军士一起上马离开。一片空寂的山岭,两座孤坟,就只有青鱼独自一人了。
之后大雨接连着下个不停,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墓碑前待到了第七天。等到第七天的凌晨,青鱼的耳边吹过一阵清风,当风拂过她的前襟时,雩衣上的血迹开始缓缓消逝。她忽然像疯了一样向着风追过去,将手伸在半空,想要抓住什么似得,哭喊着:“不要,不要……求求你……”她不能说出任何挽留的字句,因为那些话会阻拦住他往生的路。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的说“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