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11月4日。戌时。
凤凰族年近八旬的老族长南汝桓终于合上了浑浊、空洞的双眼!
他微微歙张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尚有未尽之言,可惜他已经留日无多了,逼近的死神在向他放肆的招手,在呼唤他的灵魂,在蛊惑他的身心:“走吧!走吧!何苦眷恋,红尘是劫。快快离开你曾经‘居住’的易朽躯壳吧,随我远驻,您将不朽!”可南汝桓觉得心头的一堵墙越压越重,令他不堪忍受,满腹心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那虬茧纵横、青筋暴凸的右手不停在床边划拉着,仿佛无声的诉求。一位凤凰族饱经沧桑的阿蛮(凤凰族对曾祖辈老人的尊称)狠狠地推了一旁的青衣老人一下:“天侄,你爹怕是说不出,想写,快拿笔墨!”偌大的卧室早已被黑压压的凤凰族老小围得水泄不通,听得阿蛮此话,顿时无声的留出一条道来。不待南天挪步,便有人响亮的喊道:“笔墨!”跟着一叠声杂乱的碎步,一个灰色上衣的汉子手捧着砚台,奔至床前。阿蛮以超出年龄的敏捷夺过砚台,一个精瘦的小伙子不失时机的猴儿一般从砚台上取下狼毫,蘸了墨,润了笔,塞进南汝桓手中。阿蛮严肃的对南天递了个眼色。南天弓身露背,早有人摊开一张雪白宣纸,平铺在南天背上。阿蛮轻轻地将南汝桓松松垮垮握笔的手导引至宣纸上方,涩滞的嗓音透着沧桑:“汝桓,有啥未了,就写!”南汝桓闻声,也不睁眼也不应声更不迟疑,颤巍巍的手不胜残力的凭着感觉写下了一个字,在他脑海中也不知道自己写得是否有误。
而此时,那个妖艳的充满蛊惑意味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疯狂侵袭:“莫执着、莫眷依,随我远驻,终将不朽!”这一次,南汝桓妥协了,隐约觉得自己心愿已了,再不踌躇逡巡。于是,南汝桓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渐渐放弃了挣扎、渐渐远去……
阿蛮见了宣纸中央那个大大的黑字,尽管散乱,依然可识,顿时紧张了起来,赶紧将纸对折了两次,揣入南天怀里,沉声说道:“你爹走得突然,怕是没有写完,想来必是关涉鬼徒门,小心收着,勿使泄露,要紧要紧!”说完,阿蛮神色忧郁的说了些抚慰逝者亲眷的暖心话。
依着凤凰族规仪,阿蛮分属南汝桓族弟,丧事理应由南汝桓子孙主事,便匆匆的步出卧室,来到偏厅静坐吸水烟,好让治丧者自行安排。
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紧随其后,正是刚才润墨递笔的后生,名叫戴盟,是阿蛮的孙子,他爹娘早逝,幼失牯宠,性子端凝不足,乖戾有余。
戴盟跟着爷爷一出卧室,便长嘘了一口气。
他见爷爷不说话,环顾大厅再无旁人,低声附在爷爷耳边说道:“爷爷,我认得那是个‘咒’字,是咒语吗?”
阿蛮浑身一震,颤抖的手一把捂住了戴盟的嘴,慌张的说不出话来。
倔强的戴盟不知道爷爷何以变得如此异常,使劲的拽开他的手,低声说道:“《天籁八音经》云,‘咒者,古之神器,禳仙、祭祖、祈天地……’还说‘字出古之奥义——口口为炉,几为香案,……’古人的书案桌椅俱可称为‘几’。莫非桓爷爷想告诉天叔《玛拉法典》藏在哪儿?”
阿蛮听他小小年纪,竟然语出惊人,满口云也,心头猛地一缩,沉声喝道:“黄口白牙,休得胡说!”也顾不得与南天侄儿告别,一劲儿提拉着戴盟出得偏厅,望家而去,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个性情乖戾、险些儿失言闯祸的孙子锁足头七,再放他出来。
凝神静立在南汝桓卧室床畔的南汝桓的子孙和凤凰族老老小小的族人们屏息静气,一副副崇敬、紧张的面孔成了南汝桓族长在凤凰族神圣地位的最后象征。
人们都想看看这位德高望重的南族长在临别一刻,究竟会“说”出怎样的金科玉律,供后世子孙顶礼膜拜。阿蛮的异常举止不禁让那些翘首以盼的老小们无限好奇而又万分失望。传说这位神奇的南老族长曾经一举降服了九大巫师部落组成的鬼徒门弟子进犯、并将他们耐以肆虐良善的邪恶巫术汇编成了《玛拉法典》永久禁锢,晚年又将锁住巫术鬼徒的《玛拉法典》结合祖祖辈辈的造诣隐藏了起来,任何一个人得到它,都将得到无穷的力量,足以震摄一切鬼徒门弟子。
终于,久久的静默,人们接受了这位南老天师以这样奇特的方式离开。按照凤凰族的规矩,南汝桓六十二岁的长子南天毫无疑议的从这一刻起继承了族长之位。
人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从业已仙逝的南汝桓身上转到了南天那张爬满皱纹却异常清癯的脸上,这张脸显然得了“真传”,神情和相貌都与南汝桓惊人的相似,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让所有人不得不相信他完全有能力将凤凰族引领到一个更加辉煌的前程。甚至有人怀疑,其貌不扬的南天早已将乃父的一身修为学臻青蓝,过犹有之。
南天幼年时曾目睹爷爷奶奶仙逝、族人中叔公叔伯的去世,中年之后又亲身经历了妻子的早逝,生离死别于他已然无所挂碍,心自清明。他吩咐几个小辈子侄速去烧汤为死去的老人洗身子,好让老人走得清白;又着落几个手脚利索的女人赶紧准备寿衣给父亲换上。
南汝桓子孙成群,大多已成家立事。不消多时,一应丧葬礼仪用品、棺椁灵堂、幢膰亭盖,以及烧化所需冥币线香,尽都准备齐当。
当夜子时三刻,南家上下除去几个主事之人尚为休寝外,其余都已各回自家。等到凤凰族宗祠复归宁静,唯有白烛双烧时,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蹑着脚来到祠堂正殿香火台前,掩映在烛光下的是戴盟那张未脱稚气的脸。虽然阿蛮将他锁在房中,古灵精怪的他越发起了好奇之心,他感觉自己一定是说准了,一股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确实参晓了桓爷爷字中天机的冲动主宰着他。
而对他来说,爷爷那把生了锈的锁形同虚设。
戴盟回想起那个神秘的“咒”字,不由得大为鄙夷:“一点也不稀奇!一个简单的天机。”
他凭着自己的理解,将眼光定在了香堂前化纸烧香用的香案上,两个镂空的黄铜香炉分列条几两端,更加坚定了戴盟心中的想法。从字形角度分析,这两个恰如其分的方口香炉正是“咒”字上半部的两个“口”;而条桌那略呈拱形的腿柱,又像极了一个“几”,这样天衣无缝的搭配,与古代奥义完美衔接:咒,在古代是一种祭祀,人们设案焚香,祷告天地,拜祭祖先……形形色色的咒语表达了尚未开化的祖先们最淳朴的诉求。“咒”字的诞生本身就富有神秘色彩,它承载着祖先们最懵懂、最原始的诸神崇拜和对大自然的敬畏。
世间如果有神灵,戴盟无疑是他们的使者。
一个十三岁的小伙子,竟然能够参悟出如此玄机,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他的背后没有站着某类神力。
戴盟先是轻轻地将两只烟雾氤氲的黄铜香炉移至地上,右手试探着在香案的桌面上随处敲击。果然,在原本放着香炉的下方所发出的声音明显异常。戴盟心头一紧,他知道自己的悟解是对的。但是光滑的油漆桌面没有丝毫的裂缝,而凤凰族的香案从来都不可能装有抽屉、储物柜之类的赘物。
戴盟想到了一种可能:“暗阁!”
他摸索着将身子蹲了下来,发现靠墙的一边桌沿上凹凸不平的刻着几行字,在惨白的烛光下微微泛着诡异的气氛:
汝若虔诚,此即福祉;
汝若觑觎,此即深渊!
戴盟仿佛着了魔,毫不犹豫的叩开了香案两端两个暗阁的门。里面各有一本厚厚的册子,书页泛黄,有蛀虫噬啃的痕迹。一书名为《玛拉法典》,另一本是《凤凰经》。戴盟抵制不住内心的欲望和好奇,随手翻开了《玛拉法典》的扉页,只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正要翻开第二页,突然,淡黄色的纸中间慢慢地、一笔一划的显现出一行血色小字来:
“一念成魔!”
戴盟大惊,赶紧翻开第二页,依然是空白,继而慢慢地出现了一行一行的字,仿佛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戴盟不由自主的一个一个的跟着念了起来:“啊古得西勒,丢忑卞。噜哩叵噶昏,者些那尼……”字迹出现到第六十四个字之后,戛然而止。
猛然间,《玛拉法典》“轰”的一声无火自燃,妖艳的火光就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欲夺人而噬。无数条黑色烟雾状煞气冲出烈焰,冲破祠堂穹顶,消失在静谧的夜幕之中。
戴盟登时吓懵了,赶紧将焚烧殆尽的《玛拉法典》扔了出去,随手取了那本尚未翻阅的《凤凰经》,逃出祠堂,迎头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竟是南天。
戴盟顿时惊得手足无措。
南天阴沉着脸伸出右手:“交出来!”
戴盟木然的将《凤凰经》递了过去。
南天板起脸来的样子比平日里更加让他惧怕。
这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何苦为难,他只是个孩子!”
只见一道绿光闪耀,一个穿着黑色披风,头戴巫师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香案前。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到三十岁,可是黑色帽沿下的那张脸却如同斑驳龟裂的老树皮一般,一副百岁人的面皮,皱纹多得几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长相。
很显然,这个名叫毕尸奴的鬼徒门巫师似乎对南天有所忌惮,眼神里有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但是他依然故作镇定的说道。“他是我的救世主,也是所有鬼徒门弟子的主人——从他听从我的召唤,寻找到无字天书开始。没有人敢质疑的是,他将会变得很强大,会令所有人谈虎色变,以所有鬼徒门弟子拥戴的名义,所向披靡。”说完一挥右手,数十道黑气汇聚在他身后,甫一落地,竟是数十个和他一色装扮的黑衣巫师,个个面目狰狞。
南天似乎并不惧怕,反而嘿嘿冷笑着说道:“好一出苦肉计!如果我没有说错——毕尸奴,你选择了最痛苦的方式来解除你们身上的咒语。借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之口,来读出解除魔咒的法门——不要忘了祖先的契约——这将使你和你的无恶不作的兄弟们一百年内堕入无边的黑暗世界,受万毒之物噬咬,为三界生灵所唾弃。”
“必要的时候,鬼徒门弟子从来不畏惧牺牲——至少无尽的尘封要比有期的徒刑让人痛苦得多。你说是吗?新一代的凤凰族领袖。”毕尸奴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位心机深沉的新任凤凰族长远比刚刚过世的老族长南汝桓要暴戾果敢,所以并不准备当场发难。
毕尸奴转向戴盟道:“小掌门,即使是刀山火海,凤凰魔咒,也不可能改变一百年后你是下一任鬼徒门掌门这个宿命,请学着接受至尊的权柄和忠诚的追随。”他狠狠地瞪了南天一眼,忽然化作一股黑烟,在宽敞的祠堂里纵横弥漫,眨眼间与众门徒汇成一片烟海,从各个门窗缝隙中消失不见。
戴盟突然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如坠云海。仔细一看,原来周围有几道黑光萦绕,纵横盘旋,似乎在作最后一博,想要带走他。
南天见状,脸上一寒,大声念了一个咒语:“勒毒婆西嗦!”接着一记“排山倒海”,双手变掌,腾地升起一股紫色烟雾环绕四周,氤氲作势,瞬间幻化出龙虎模样,欲夺人而噬般,猛地向戴盟身周的黑气袭来。
陡见得两束不同的色光甫一交锋,黑色煞气登时弥散,化作黑风,消逝而去。
****
翌日清晨,凤凰族东面三里远的海崖边,聚集了所有凤凰族的民众。
年迈体弱的阿蛮兀自苦苦的哀求着。
然而,族人们恐惧的面容让南天毫不犹豫的作了最后的决定,洪声喊道:“入棺!”
几个精壮青年抬着一具黑色铜棺来到悬崖边,崖下是波涛汹涌、深不可测的凤凰海。
十三岁的戴盟被另外两名汉子押着来到近前。
年少天真的他尚不更事,不知自己何以入罪。两个身着行刑服的汉子按新任族长南天的吩咐将戴盟幼小的身躯连同许多红色石块一起塞进墨色桐棺,并用施了咒语的千年钉牢牢的封住了棺椁。
南天漠然的看着悲痛欲绝的阿蛮,郁郁的说道:“盟儿解救了鬼徒门,将凤凰族置于灭亡的风口浪尖,《凤凰经》也无良策可御鬼徒门成势。父亲当年曾有教诲,不肖侄儿思虑再三,唯有百年魔咒可以将他暂时禁锢,以为徐图长久禁锢之时机。鬼徒门弟子无主可依,便将百年无所犯禁,我忝为族长,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阿蛮深沉的点了点头,此般情势,他何尝不知?只是多年来,孤身一人的他,唯有这一块心头肉,断然割舍,于心何忍?他略作沉吟,收起悲伤,淡然说道:“事以至此,终究须有个了断,族长所命,自然应当遵循。只是……盟儿生性纯良,老夫痛失所爱,能否恳请族长应许老夫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言辞意切,令在场众人由衷动容。
也不顾及南天是否允诺,阿蛮断然上前扶住棺椁,下意识的背向众人,眼中寒光一闪,口中悄悄默念了几句咒语。耳听得棺中一声异响,心下这才笃定的回过身来,头也不回的隐入人群中。
南天望着老迈的族叔步履蹒跚的背影远去,回头看了一眼深不可测得大海,断然喝道:“抛棺!”
一声桐棺入海的低鸣在咆哮的海浪声中几不可闻,只激起一朵浪花,便沉沉的坠入深渊,惊起了悠游群弋的各类海鱼,轰然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