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于元商而言,更多的是一个代号,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父亲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嫡长子元湛身上。父亲对哥哥要求严格,或文或武,每一方面都是要亲手掌控的。而对于元商,父亲的态度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漠不关心的。元商倒也不在乎,因为他对父与子之间的情感从未有什么感觉,他只当父亲是高高在上,需要他去尊敬、去迎合的那个人。
于是,元商自由自在地活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他爬过树、捉过鱼,和街头的小混混打过架,也和扶风阁里的姑娘喝过酒。可是,这样的生活有一天突然就变了。
那天,他才和昼从扶风阁回来,天边的太阳将落未落,血色晚霞染红了整个天地,像极了哥哥送他峥云剑的时候。他甫一进府门,就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压抑。他没有看到庚叔,没有看到守门的齐姓兄弟。直到绕过门口的照壁,进了前院,他看到院里黑压压地跪着一群人。再抬头,他就看到出征的父亲回来了,只是手上多了一些衣物。他永远忘不了,叠得整齐的衣物上的那根血红的剑穗。不需言语,不需眼泪,他一瞬间就知道了,他再也不能无法无天地闯祸了,因为没有人为他的自由买单了。
从那天起,他的父亲变了个人,他也被迫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母亲,本就寡言的一个人,再也没了笑脸,就算是在他面前也难有几句话了。
元商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造成的。因为他的反对,哥哥才会带着嫂子私奔,最后客死他乡。元商觉得自己是有些恨父亲的,恨他的不理解,恨他的自私。
再后来,他不负父亲所望,成功成为了太子的座上宾,承袭了文睿王之位。而他也将父亲“劝退”了。连元商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出于他心中那一丝恨,还是为了重新获得属于他的自由。
可是,当元商看到蒙面人手背上的柳叶刺青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低估了父亲。他的父亲从未想过要给他真正的自由。
孟衡是不知情的,她被从后面突袭而来的蒙面人捏着命门。元商甚至能看到她微颤的睫毛,她的脸色煞白,该是怕极了,可是听听那女子是怎么说的。
她说:“少丞,我——我没事。你们快走,他们捉我没用的。”
冰冷的剑锋离孟衡的喉咙不过一寸的距离,若说全无恐惧是不可能的,她害怕,所以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元商都看在眼中,他的脸冷如霜,眼里带着一丝狠厉。
“放开她。”元商自腰间取出骨扇,指向蒙面人道:“否则,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放了她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蒙面人说。
元商冷笑了一声,道:“我从不与人谈条件。”
“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将这位姑娘杀了。然后等着你派人来取我首级。”
元商眉头微皱,道:“你且说来听听。”
元商猜不透父亲的用意,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竟将身边仅有的四人派了三位过来,难道真是为了和自己谈条件的?
“很简单,你写一封罪己书即可。”
“呵——”元商冷笑一声。原来他的父亲打的是这个主意。谁能相信,这世间竟有逼迫儿子写罪己书的父亲。
“我自问没有过错,如何写出一封罪己书?何况,此处也无笔墨。”
未想那蒙面人却在听了他的话后,立马收了架在孟衡颈间的剑,然后脚上一发力就消失在重重树林里了。
“三日之内,拿着罪己书来赎人。”蒙面人的话在山林间回荡。
另外两位蒙面人也结束了与昼夜两兄弟的缠斗,飞快地朝林中掠去。昼抬脚就要去追,却被元商拦下了。
“公子,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追不上了。”元商只留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净月庵的方向走去。
“这世上还没几个人轻功在我之上。”昼说的倒是实话。
“追上也没用,老爷手下的人我们一个也打不过。”夜本是跟在元商身后的,听到后面昼这般说,转身丢了个白眼给他。
“啊?刚刚那几个人是老爷子手下的?”昼吃了一惊,小跑着跟上了夜的步伐,道:“不是。老爷子抓孟姑娘干嘛?真是为了拿公子的罪己书?”
夜没有说话,连公子都摸不透老爷子的想法,他又如何能猜得到。
三人不过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回了净月庵。元商和母亲匆匆交代了一下就起程回府了。母亲临走时,和他说的话却是让他隐约意识到了父亲的目的所在。
“你父亲一直觉得阿湛的死是因为凌婕。现在你身边多了孟姑娘,他不过是怕你重蹈阿湛的覆辙罢了。”
母亲恐怕是这个世上最了解父亲的人了。元商想,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会毅然离开父亲吧。可是,又有何用,他的父亲比他还要自负,甚至拿捏着他的命,只为了与母亲一年一次的会面。
“你一向有主张,我想你定能处理好的。如果有需要我出面的时候,来净月庵找我就是。”
元商一直都知道,母亲虽然寡言,但对他和哥哥是真的关心。对于哥哥的死,母亲才是最不能释怀的那一个。
“儿子知道,母亲您也要好好保重。我有时间就来看您。”
眼前的女子淡如菊,岁月在她的眼角轻刻上的浅浅皱纹也掩盖不了她让人惊艳的容颜。曾经的伤痛,在她的眼中似乎没有半点痕迹。可是,元商知道,那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伤痛躲在她的心里慢慢发酵罢了。
“你也忙,没什么事儿就不要来这儿了。我也好专心礼佛。”
“母亲——”
“别耽误了,快去把孟姑娘接回府。”
“好。我走了。”元商右脚在地上一点,左脚借着马镫的力,一下子就转体上马了。
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朝他轻轻地点点头。元商望了她一眼,然后双脚轻夹马腹,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