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那日众伯父满载归去不久,他们就又带领全家老小,上得山来。父亲把西边未开垦的坪让给众伯父,甚至东边熟田也让些出来。这样一来,整个坪几乎全都开荒出来。可是呢,田地是多了,管理也就更难,加上众伯父长期不在山上,看管田地的责任就落在父亲身上。也是从父亲那时开始,这里的田地便由我们看管了。
伯父们几月不上一次山,上山必定围猎。野物有个特点,生性怕人,不管是多么凶狠的野兽,听到人声,必定逃走,人一多,它们便躲进深山。后来年年围猎,坪上几乎见不到大型猎物了,它们迁移进更高险的马家坳里,经年不出,也只有在冬天,积雪盈尺的时候,才跑到下面来,寻找食物。而冬天,也是最好打猎的,一来积雪没足,猎物奔跑困难,二来,雪地上脚迹明显,跟踪容易。如果运气好的话,站在雪后的高坡上,就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野物,从马家坳的那个垭口往山下迁移,最多的是野羊,密密麻麻,跟蚂蚁搬家似的,但你不知道它们下一个家在哪里。这个时候,就是一年最好狩猎的时候了。我们管这叫‘送来的’,就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的野物。但是这个时候支在坡里的套子就显不出作用了,套子被积雪掩埋,根本套不住猎物。要是在平时,找好了野物行走的路径,一排长长的套子支下去,就那样一条套路,最少也得每天捡回一两只,我们管这叫‘进山捡’,就是只要勤快进山,总是很少空手而归。有时候,那些懒些的,支了套子,几个月不进山取套子,要么任其腐烂,要么被哪个进山才要或是砍柴的人捡了。我记得前几年,采药人进山往往要带一把小刀,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在撞到一只被套着的獐子时,割下它的‘麝香’。曾有个玩笑说,有一个砍柴人进山,捡到一只套着的獐子,他把皮毛内脏之类的全扔了,背了一背篓肉回去,等他回去别人问他有没有取回‘麝香’时,他说那玩意有啥用?后来听他讲了这个事情的人赶忙进山,取回了砍柴人扔掉的‘麝香’。你可以想象,那时捡野物跟捡柴似的。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大雪足足下了半个多月,积雪没膝,草叶深埋。深山里的野物实在饿极了,竟一群群跑到坪上来。那时我喂养的狗已经有一岁了,长得很快。我自信自己可以单独出猎了,便挎着父亲的枪,带着我的狗去追踪刚到坪上的一群麻羊。从脚印判断,足有十多只,半大的占了多数,它们肯定走得不快。我的狗一路嗅去,很快就上了道。出坪东北角不远,就是马家坳的入口下方,狗叫了。我绕道向一个高地奔去,料想羊群一定会调头朝深山奔逃,于是埋伏在它们回坳的路上。狗叫声越来越近,正是朝我这边追赶的。抬头一看,嗨,那阵势!只见一群黑影在雪地里困难地移动,挤挤挨挨,在白雪上看得清清楚楚。我的狗在后面穷追不舍,但显然经验不足,只是一味狂吠,很容易就把羊群追散,跟丢了大部队。我紧趴在雪地上,头都不敢抬,生怕羊群瞅见我。所幸的是这一大群没被我的狗追,逃跑速度就放慢了。羊群斜着从一个雪堆前面跑过,每次一脚踩下去,都很难拔起脚来,行动迟缓。过了雪堆,看样子就要直奔深山。我可急了,我的狗又不知道拦截;若是起身追击,只能惊吓了它们,等着吧,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跑掉。就这把枪的射程来说,是没任何问题的,一百米之内,威力不减,这就是单发火枪独有的巨大威力。但远远望去,羊群都只有很小的一团,还是背对着我逃跑。我仔细瞄了一瞄,决定赌一枪。试了试风力,很轻微,飘雪早已停了,前方平坦,视野宽阔,我决定朝羊群的头几只羊开枪。支枪,掰起撞火,食指轻压扳机,放慢呼吸,调节心跳,一声枪响,只见羊群更加没命地逃跑,我当时就失望了。可就在我准备唤狗回去之时,却发现有两只羊放满了奔跑速度,落在了后面,看着渐渐不行了。其中一只回头瞅着后面的一只,我以为是一堆母子,母亲不忍离去,于是留下来。
等我带着狗赶上去时,其中一只已经倒在雪地上,没有动静了;另一只跑在前面一点的只大口喘气,嘴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雪地。两只麻羊跟家养的山羊很相似,只是羊角稍细长锋利。我一检查,才发现后面一只是子弹穿过脑袋,当场毙命,而前一只,是脖子受伤,并没当即死去。火枪的威力着实可见一斑。当时第一次看着自己亲手猎杀的猎物,猎杀时的激动竟一扫而光,只感到全身抽搐,心里一阵惶恐不安。哎,后来渐渐猎杀得多了,竟看管了鲜血!这是一个猎人必经的过程,从一开始惧怕鲜血,到为鲜血兴奋、激动,到最终心无旁骛,视心血如流水,这是一个长期和艰难的过程。也许,一个猎人比一个屠夫还要冷血,因为猎人干的是没绝对把握的事,一旦他们心软或是受到干扰,枪就会把持不稳,自然就很难一枪命中,而火枪一下只有一发子弹,等填装好第二发子弹,猎物早已逃出很远了。这就是为何我们这种猎人,一般不会轻易开枪,开枪一般命中,不是枪法精准,是猎物只给了我们开一枪的机会。与其说我们进山是打猎,不如说是在跟一只猎物赌博,赌是它跑得快,还是我们的枪更准。
后来伯父们听我讲了这次猎杀经过,他们也很是惊奇,便说我是一位‘神枪手’。现在想来,恐怕只是巧合而已。哎,自那次开杀以来,从我手下逃脱的猎物还真是不多哩!想来也就那么一次吧!”子玉叔把着酒杯,在手中转了几转,轻轻叹道。
“年轻人学什么都容易啊!我向父亲学枪,也不过开头那几日,往后便是自己整日摸索比划!嗨!年轻人天生对猎枪有一种敬畏,越是敬畏,他们越是要去接近它。哎,这就是孽缘呐!我的娃儿该比小石头高不少了吧!嗯,你学枪吗?不会?那好得很啊!以后摸都不要摸这玩意!”子玉叔期待地看着我,见我好一会儿才轻轻点点头,他这才收回眼光去,又沉浸在摇曳的灯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