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鑫石是个文学迷,写了一篇《我爱石川河》的散文,刊登在《南安文艺》上,引起不小轰动。这下可了不得,崔鑫石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作家。戴一幅金边眼镜,别两支钢笔,长发偏分,一丝不乱,胳肘窝整天夹着一本文学名著,大摇大摆地从教室门口闪亮登场,然后穿过长长的夹道昂昂然走向座位,开始埋头看大部头长篇小说。不管老师怎么善意地提醒批评,都没有把他从作家梦中拉回现实。后来,崔鑫石干脆连课也不上了,一个人钻在宿舍里看书、写作、睡觉,好像自己已经距天下闻名只有一步之遥了!当然,他的行为是不能和大家一样的!过几天得有一个大的举动,才能让更多的人在吃惊中关注自己,崇拜自己。为此,崔鑫石连同宿舍的七个人也不答理,仿佛这些写不出散文的同学都低他一等,和他们说话会降低大作家的水平和身份。
别扭,实在别扭!杨俊义再也忍不住,把崔鑫石被褥扔在门外,大家拍手称快。崔鑫石一看实在和大家住不成了,脸红脖子粗,敢怒不敢言地搬到大宿舍里去了。
何山岚和文锁月同桌,是城里女孩,英语学得很棒,在学校举办的各种集会上都有她俩英语对话的精彩表演。虽然和丰德昌他们一样是“高三年级”学生,但她们俩生活条件好,是庄里中学有名气的女生。对于丰德昌这些从山里来的穷孩子而言,只有羡慕而没有其它,他们的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然而,坐在丰德昌左前方的何山岚却频频投来少女那纯情的目光,那目光醇美温柔而又疑惑,使丰德昌很长时间不敢对接。但有时丰德昌鼓起勇气抬头送去目光回应,何山岚却迅速回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不一会儿,她又会转过头来,依然把清澈明亮的目光倾泻在丰德昌身上。丰德昌感到一股热流在涌动,在膨胀,他真想站在高山之巅,振臂高呼,以发泻这涌动的热流,这大概是青春期对异姓的一种渴望吧!
那天,丰德昌向何山岚借英语复习资料,何山岚大大方方地拿出来交给丰德昌,十多天后,何山岚问丰德昌是否看完,丰德昌什么也没说就把书还给她,何山岚接过书转身回到座位。不久,班里传出丰德昌和何山岚谈恋爱,有几个同学偷偷翻看丰德昌的日记本,结果什么也没有。丰德昌有点小惶恐,唯恐这事情影响和扩散,中午饭后来到教室,在座位下愤怒地把日记本烧了。那几个同学愣愣地看着丰德昌,没有人说话,只有一股青烟飘荡而去。
恋爱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但丰德昌还是经常链接到何山岚那纯情的目光。因为穷,丰德昌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谈恋爱的资格,只能把少女纯情的目光埋在心里,作为人生一个美好片段,去珍惜,去回忆,去品味。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了,新的学期又开始了。开学典礼上,学校宣读受表彰的县级三好学生名单,丰德昌这才知道自己被评为三好学生,在全校师生的关注下,丰德昌慌乱地走上领奖台,校长亲自把奖章别在丰德昌胸前,他激动地半天不知说什么,弯腰给校长和全体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在掌声中,丰德昌快步回到台下队伍里,心还在砰砰地直跳,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高考备战的气氛越来越浓。三天一小考,十天一大考,考得人焦头烂额。大概上帝想让丰德昌成长的命运多些磨难,就在高考前一个月的晚上,丰德昌胸前的八卦玉璧又在半夜嘤嘤作响,躁动不安,接着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吃过下午饭,杨俊义叫田八斤、王润木几个同学打羽毛球,于是几个人在饭堂西边的羽毛球场轮番单打对抗。轮到丰德昌和杨俊义上场,两个人你杀我接,长短打调结合,一个球对抗了几分钟还未落点。这时,丰德昌见一个高球飘来,兴奋中蹦起来扣杀,一脚踩空,仰面朝天,头部猛然触地,一下子躺在地上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场子那边,杨俊义还在等丰德昌爬起来发球,见他躺着不动,以为丰德昌又在耍怪,大声喊道:“丰德昌!你这家伙装什么怪?快起来发球!”说者走过来脚向后,做出一幅要踢打的样子。忽然,杨俊义发现丰德昌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慌得杨俊义赶紧大喊田八斤、王润木、吴顺平几个人过来。杨俊义将羽毛球拍顺手一扔,弯腰将丰德昌抱起,其他几个人急忙跑过来帮着抬胳膊扶腿,一路小跑到学校医务室。正好校医还在,就把丰德昌放平躺在硬板床上。
杨俊义比较老成,转身对大家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示意大家退出医务室,不要影响医生进行抢救,大家见状立即向后缓缓退去。
医务室立即静了许多,校医拿出手电筒,翻开眼皮查看眼睛。然后把手指放在丰德昌挠骨胫突内沿的寸关尺穴上触摸脉波。之后解开丰德昌衣服纽扣,将听诊器轻轻放在胸口上听了一会。沉思片刻,从针灸盒里拿出几根细长发亮的银针,用酒精药棉消过毒后,先后对着丰德昌的人中、合谷、内关、外关几个穴位轻轻扎下,捻了几捻,向上提针,再扎下去。
医务室里安静极了,静得一根银针落下都能听到响声。杨俊义和田八斤几个人表情凝重,面面相觑,大气不出,静静而又着急地看着校医进行抢救。过了好大一会儿,还不见丰德昌醒来,校医又拿出一根银针,对着大腿内侧的足三里穴位轻轻地扎进去,丰德昌这才微微张口长出一口气,眼睛使劲睁开几下之后,又好像没有睡醒似的合上。
校医也长出了一口气,指挥杨俊义几个把丰德昌送到隔壁庄里地段医院进行治疗。
班主任聂老师才吃过饭在校外小路上散步,姬林海一路小跑报告说,丰德昌摔倒受伤,被送到地段医院进行治疗。聂老师二话没说,急匆匆赶到地段医院病房时,医生已经给丰德昌挂上液体。看见丰德昌头缠绷带已经醒来,走到病房外拦住杨俊义询问当时受伤情况,杨俊义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聂老师当即指示齐西平回村给丰德昌家里人报信,要求尽快来医院给丰德昌看病治疗。
晚上七点多,丰德昌终于彻底苏醒,发现杨俊义、田八斤、王闰木几个神情严肃地围在床前,自己扎着吊针躺在医院,有点吃惊,还有些奇怪,问这是怎么了?
杨俊义说:“你可把人吓坏了,你躺在地上,我还以为你耍怪里,叫了几声,不见答应,正准备过来拿脚踢你,咋一看你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才把你送到这里。”
“你这家伙挺吓人的,真以为把你报销了,还好,这么快就醒来”。吴顺平开着玩笑,丰德昌这才知道自己打羽毛球时摔倒成脑震荡,昏迷近三个小时。
接到齐西平的报信,家里没有多少现钱,“摇婆”指示五哥丰德贵到信用社贷了二百元钱带上赶来,她自己坐在架子车上,让四哥丰德富拉着先一步来到医院。看到丰德昌这个样子,“摇婆”表现了空前的慈悲,竟然没有骂丰德昌调皮捣蛋,平静地支付了这笔意想不到的医疗费。
三天后,当丰德昌头缠绷带戴着黄军帽走进教室时,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同学们瞪大眼睛齐刷刷地看他,仿佛不认识似的。丰德昌感到奇怪,给杨俊义几个笑笑,大家还是没人吭声。发生了什么事?丰德昌心中顿时升起一团云雾。
吃早饭时,吴顺平打丰德昌的渣子:“丰德昌,你现在是全校同学学习的好榜样,昏迷中还喊着‘我要复习,我要参加高考’,是不是故意装的?”
“哦!”丰德昌愣了一下问道:“有这回事吗?”
王闰木说:“有啊,校长在大会上说的”。
丰德昌这才明白了同学们用眼光看他的复杂原因,原来如此。
脑震荡的后果是严重的,丰德昌发现好多知识被遗忘,不得不重新记忆,费了好大的劲。
这一年实行高考前的预考,丰德昌想文科七友不会有问题,然而大出意料,田八斤出事了。
考历史时,杨俊义请田八斤帮忙,田八斤将答案写在一张纸上,借口上厕所将答案压在墙上,然后等杨俊义去取。谁料监考老师跟在身后,将人和答案都拿到了。过了两天,学校正式通知,取消田八斤高考资格。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难过,丰德昌、杨俊义、王闰木、吴顺平、齐西平、姬林海六人替田八斤捆好被褥,顺着山路,踩着黄尘,在炎炎夏日中缓缓步行二十多里,一直把田八斤送到村口,一再要他保证下年来上“高四”,实现大学梦。田八斤含泪答应,然后无力地挥挥手,扭头背着被褥走进村庄。
再见了,朋友!重头来,莫悲伤。人生路,谁奈何?
祸不单行。田八斤预考出事才过几天,文科七友中最具侠义心肠的杨俊义又被一群小流氓打伤,事情是这样的。
杨俊义的同村好友全三喜在教室被一群街皮流氓打伤,杨俊义气愤不过,中午吃饭时截住其中一个流氓狠打了一顿。第二天下午吃饭前,这个流氓又叫了七八个同伙,在厕所把杨俊义脑袋拍了一砖,又把他推进一个大水坑。当丰德昌几个人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小流氓们早已经跑了,只见杨俊义一身泥浆,鲜血顺着耳根直流而下,他一边摔着泥浆,一边咆哮着要去追赶报仇。大家生拉硬劝地把杨俊义拉回宿舍,洗了把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王闰木又拿了一条净毛巾压住伤口,几个人扶着他来到地段医院,对伤口进行了处理。
直到这时,丰德昌才知道所谓的流氓头,就是五姑妈的孙子,丰德昌的外甥。真是的,怎么是这样的?丰德昌直接找到外甥厉声责问,外甥也感觉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这事你别管,千万别插手,我会处理的。”
学校对这伙小流氓进行了批评教育,责令赔偿了医药费,并给四个主要参与者予以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几年后,这几个小流氓因抢劫杀人先后进了监狱,这是后话,不提。
黑色的七月在风风雨雨中过去,在焦急地等待中,1981年8月底,丰德昌得知自己考了327分,离中专录分线还差三分。
丰德昌感觉太伤悲了,回想挑灯夜战刻苦学习的情景,想到与“摇婆”别扭而艰难地相处过程,想到农村物质生活地极度贫乏,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失落和痛苦而大声哭泣。要补习,谁还会支持他呢?前途在哪里?出路在哪里呀?丰德昌再次找到德富四哥,把再补习的想法说了,没想到四哥很爽快地说;“补吧,不要紧,我给你准备学费”。
丰德昌激动温暖,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此时此刻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温暖如春的亲情支持。
就这样在九月份开学时,丰德昌又背上被褥,到庄里中学去读“高四”。一进校,丰德昌就见到了田八斤、杨俊义,他们几个还分在一个班。
谁知过了几天,学校教导主任给丰德昌送来奉先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丰德昌大喜过望,同时还得知杨俊义也被台州师范学校体育班录取。丰德昌邀杨俊义一路相跟着去学校,杨俊义还是不愿意上师范,他发誓一定要上大学,因为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大学生。丰德昌看杨俊义态度坚决,和杨俊义、田八斤、王闰木、齐西平四个同学道别,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到学校报道。
一家人都很高兴,“摇婆”也准备了被褥。丰德昌知道自己吃上了商品粮,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从此将彻底脱离农村,不再需要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实现了人生的第二次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