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晟无子，爷爷奶奶便将如内当孙子养。四岁时爷爷亲自启蒙，奶奶悉传女工，至十岁，如内已经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女儿经》、《教儿经》、《童蒙须知》、“四书”、“五经”、《古文观止》。爷爷上岁数后，奶奶拿主意，钱家在族内力排众议，将如内送到她二姑家，在会西镇上私塾。塾师叶子负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学究，对如内的学业颇为赏识，曾书“如内不让清照”相勉，爷爷奶奶看后唏嘘不已。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内在姑妈家进入了她的青春期。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如内做了个梦，竟然梦到与汪家力在河畔论文。汪家力在学堂里与钱如内相邻而坐，平时除先生提问前互相提个醒之类的话语外，钱如内与其并无交往。在她印象里，汪家力不善言语，多数时候在笑，然而在梦里汪家力却侃侃而谈。他俩在准备先生的命题《左传》中的《曹刿论战》。
“这是在‘五经’中读到的内容，先生为什么现在要我们讲这样的题目？”钱如内问道。
“小时候是通读，现在是自己解读。”汪家力答道。
“以前不是说，这是一个只有取信于民才能打赢战争的故事吗？”钱如内又问道。
“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人呐，旁门左道多得很，这可以使他考场失利，却也显出他学识过人，我们做些说教式的讲解去应付他是要挨批的。”见钱如内认真在听，汪家力继续道，“例如，一国内战可以说胜者是取信于民，可敌国打进来了，胜负只能凭国力。曹刿在齐国军队入侵时与鲁国国君谈什么‘忠之属也’否，本身与文章‘肉食者鄙’的寓意不符。另外，《曹刿论战》前半部分是政论，后半部分是战术，也不见两者之间的关联，这样看来着实不是一篇写得很好的文章，倒是从人物性格刻划上看，曹刿文武兼备，形象突出……”
汪家力滔滔不绝，钱如内坐在河边看着蓝天下步来踱去的他听入了迷：曾记得他总是和蔼少语，未料及他这般畅言阔论；纵以为他功力扎实，仍惊于他如此论文。四周静悄悄，麦田不见浪，河水泛着蓝色似乎越流越快。钱如内渐渐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汪家力的身影：他身高五尺以上，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胸膛，还有一双大大的手，看上去不像书生；他的眉毛不浓，却总是透出自信的眼神；他习惯于待人以微笑，可独处时两颊紧收在挺直的鼻梁两端，一副冷峻、睿智的模样。想着想着，钱如内只觉得全身暖暖的，懒懒的，不由得睡着了……
“如内，起床啦，太阳丈高啦。”耳旁传来了二姑在外间的叫唤声。“哎。”如内睁开眼，赶紧应了一声，这才发觉做了一场梦。屋内一片阳光，窗外小鸟在树梢上欢叫。躺在床上，如内只觉得身子轻盈，神情愉悦。她想起梦里的事不觉好笑：自己怎么和他在一起？自己与他同窗五年加在一起都没说过那么多话，也未见他如此滔滔不绝。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梦里这样与他相处岂不被他笑了去？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害臊。
起床漱洗后，如内端着饭碗，不知怎的觉得心里空空的。一旁蹲在地上正在匾内翻拣秕谷的姑妈看到侄女时不时发愣就问了：“怎么啦，大小姐，你昨晚没睡好吗？”“哦，没，没啥。”听到二姑在问，如内立刻回过神来看着她，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脑子却转得飞快，“我想趁今天不上学回趟伢柳村。”“好啊。我给爷爷做了双鞋，你顺便带去。还有哪，前你姑父去湖州买的姑嫂饼，也拿点让他们尝尝。”姑妈说完起身准备去了。如内匆匆吃完，洗了碗，带着二姑的礼物出门了。
春风拂面，阳光灿烂，街市兴旺，人流穿梭。今天是赶集日，会西镇上一片喧哗。如内置身于人群之中第一次感受到景色对自己的吸引。她时而将目光投向街面，呼吸欣欣向荣的气息；时而俯身端详待沽之物，体验货比三家的乐趣。路人疑惑她出生外乡，摊主却不问她来自何方。“小姐，这是本地丝绸方巾。”“这是最新款的发箍啊，姑娘。”小贩们一个劲儿向她推销，她却每每放下东西，微笑地离开一个个铺位。
出镇后一下子静谧了，油菜金黄，麦香扑鼻，蝴蝶双飞，孤帆远影。如内一路西行，不觉已有两三里地了，再走这点路就要拐弯，一路向南十里才是家。长路漫漫，思绪万千，如内禁不住又回忆起梦中的情形，眼前再次浮现出汪家力的身影。她胡思起来：怎么又想他了？不就是做了一个梦吗？以前不也梦到熟人吗？怎么偏惦记着汪家力呢？为什么想到汪家力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如内一转念有些吃惊——难道这就是爱？自己会与汪家力恋爱？如内以前单纯读书，对男女之事从未放在心上，近年来家中族里不断有人提起，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这其中家教起了很大的作用。小时爷爷教《诗经》，读到《关雎》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前两句爷爷的解释是清楚的，可问后两句，爷爷胡乱地说了一下，就扯到了《女儿经》上，什么习女德、修女容、谨女言、勤女工一大套，如内将其背得滚瓜烂熟，却不解淑女与君子的匹配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似乎一下子明白起来。可是，她对“我为什么爱上汪家力？”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只是觉得在梦中与汪家力相处的那种愉悦和舒展已经延伸到现实中来了，如果现在让她不爱汪家力，她已无法回到以前的平静生活。她构思起他俩未来的生活：男主外，女持内，挑灯夜读，秉烛长谈，那份惬意使得一切财富黯然失色。
一阵风过，吹来了很多疑惑：现在只是自己在单相思，那汪家力是否中意自己？如何让汪家力明白自己选择了他？汪家力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或没有选择自己，事情将如何收场？需不需要将自己的心思告诉家里或相好的姐妹？想到这里，如内不免又陷入迷惑和不安之中，甚至还有些恐惧。
“钱如内。”
身后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钱如内一大跳，她回头一看差点晕过去——汪家力！钱如内一下子心跳加速，脸色绯红，举止失措，结舌难言。
“你怎么这样慌张？”汪家力愣愣地看着她，不解道。
“哦……哦，”钱如内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你从背后冷不丁一声，吓坏我啦。”
“哟，对不起。”汪家力感到她说得有理，赶紧打招呼。
“没事了。哎，你到哪里去？你的家好像在HB啊。”HB就是会西HB边。
“到亲戚家。”
“你亲戚家在哪里？”
“燕村。”
燕村由前面岔口往北，钱如内估摸着离这儿还有几里地，他们俩得一起走上一会子，不由高兴起来，只是这汪家力不说话，她一时有些尴尬。
“我是回家。要不……你走得快，你先走？”钱如内在没话找话，说了这句后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怎么不说点别的呢？
“我知道你回家。一起走吧，也好聊聊天。”汪家力放慢了脚步。
钱如内用余光打量了汪家力一番：没错，高高的个，宽宽的肩，冷峻的神色，与梦中一样，只是现在两人靠得近，她闻到了从他身上过来的那股气息——有点热。
汪家力这个人就有这点本事，只要旁人不开口，他便可以沉默。尽管钱如内是用余光看人，可她还是感到汪家力已经发觉了。她心里清楚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便故意一笑，道：“你怎么看上去有点异样。”汪家力问：“怎么异样了？”“你走亲戚怎么不带一点礼物？”“不用什么礼物。”
又是一阵寂寞中的赶路，汪家力突然说话了：“你知道吗？我们的学业就要结束了，先生说我们跟他学了快五年了，不需要在塾里呆了，今年农忙前就要结业。”“真的？”钱如内转过头看着他，“不过是该结业啦，以后的学问还得靠自己。”“是啊，人这一辈子不能光读书，还得做点事。”汪家力说着，将脚下的一颗石子猛力地踢到了田里，见前面有一水车，他停了下来：“要不我们在那儿歇一会子？”两人走过去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了下来。
“你以后做什么？”汪家力拿起一根干稻草，摘去头，将杆子放在牙齿上咬着。
“不知道。”
“不知道？我怎么已晓得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啊？”
“嫁人呗。姑娘家这年龄还有别的事吗？”
“哟，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还没人呢。”钱如内双手半掩着脸，转过身去。突然，她灵机一动——何不趁这当口探探他的婚姻？便问道：“哎，你怎么样？快结婚了吗？”
“我？”汪家力莫然地说：“我嘛……前世的姻缘。”
“什么？你们家有童养媳？”钱如内大吃一惊。
“童养媳？我家买得起童养媳就好了。你知道童养婿吗？”汪家力沮丧道。
“什么叫童养婿？”钱如内这才发现汪家力一脸痛苦的表情，坐在那里低着头。她知道，有些人家里穷，女儿七八岁了，无力抚养，送与人家将来做媳妇，不免受些茶礼，贴补生活，这就叫童养媳。想来这童养婿与童养媳相似，是将儿子送人，长大当女婿。可是，钱如内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情，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看到汪家力这般表情，她明白了其中不乏辛酸苦辣，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还是汪家力先开口：“我家父亲去世早，母亲身体虚弱，苦撑着两亩田。家里我是老大，下有一个兄弟，一个妹妹。看着我们实在无法活下去，我大伯与我母亲商量，说燕村有一户周姓人家有女无子，要找一养子，将来与其女成婚，承继香火。大伯与我妈盘算一番，觉得我乖巧些，上门比较合适。那户人家也算是好心肠，并不要我立即住过去，只是送粮送钱，供我读书，要我时不时去他们家，说完成学业后过门。如此，我的婚姻无法选择，眼下就要做上门女婿了。”
钱如内听得口越张越大，自己都不知道，霎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愣在那里，见汪家力停住了，她觉得有好多要问，可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哪一句。两人又沉默了，钱如内感到这次是可怕的沉默。
“你觉得……那家女儿……合适吗？”半晌，钱如内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汪家力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继续道：“我从八岁开始读书，后与你同一年到会西镇上私塾，跟随叶先生，这么多年来，家里一应用度都是周家的。弟弟遇上了一位师父，早年跟其习武，现在已经浪荡江湖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有什么合不合适的？你说，应该知恩图报，是吧？”
“是——啊。”钱如内木然地接过话，“那姑娘……读过书吗？”
“她家奉行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才有认养子的念头。”
钱如内愣在那里，她不能再问了，一切都明白了，即使那女子大字不识，他也要去同她结婚的。后面发生的事，她已经不清楚了，只记得他俩在岔口彬彬有礼地分了手。
如内一路恍惚向家而去，她的心彷佛被洗劫一空，憧憬不在，回忆不能。她想调动理智抑制情感，奈何思绪如麻已经网住了自信，她现在能做的只是朝着家摆动自己的双脚。赶路，赶路，默默地赶路；思索，思索，无序地思索。一阵涌动，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向路边一棵大树，泪如雨下。好一阵，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绕到树的那一面，背靠了上去，身子渐渐地往下沉，坐在了地上。田野静悄悄，炊烟屋上袅，平静下来的她似乎明白了两点：爱是感觉，正如自己对汪家力那样；爱的结果由缘分促成，自己对汪家力的爱缺少的就是这样的缘分。她担忧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想到此，不免又低头哭泣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刮来一阵风，如内抬起头，见乌云压顶，群雁惊飞，又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闷的雷声。她动了动双脚要起来，架不住身重如山，无力支撑，懒懒的只想躺下来任凭风吹雨打。理智告诉她，在树下呆着非常危险，再说如果让路人看见更加不好。想到此，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快步向自己的家走去。半道上雨就追上了，如内小跑起来，浑身透湿，泪雨交加，跌进了家门。
家人大吃一惊，没料到她这个时辰、这副模样进门。如内简单地答话几句，昏昏然擦干了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躺到自己的床上，后半晌就发起热来。这一病有七八天，烧退了她也不思进食。一天，母亲送点心来，如内从床上坐起吃了几口，同她母亲说：“妈，我想以后不上学了，在家呆着。”母亲感到非常意外，这些话以前都是家里人说的，现在出自女儿之口，实在令人生疑，便道：“孩子，你碰到什么事啦？快跟妈妈讲。前你二姑见你未返回上学特地到我们家来，说你病得实在蹊跷。你是吃了早饭就出门的，怎么过了晌午才到家？”如内搪塞道：“我是在镇上转得久了才赶上下雨的。”
从那以后，如内便不再上学，在家帮着妈妈忙活。她开始想自己的婚事，觉得这么拖着总不是法子，不能期待缘分，还是随缘吧。现在爷爷提起田家这门亲，听说那小伙也是读书人，如内转念不如就撞一撞这份缘吧。她擦了擦眼泪，起身拿起一块毛巾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开门出去了。
客堂内静静地坐着三个人，明摆着是在等她的音信。如内还是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对着爷爷说：“爷爷，我听你的。”老爷子喜出望外，乐呵呵地说：“嘿，这就对了！挑个日子叫那小伙再来一次，这事就这么定啦！”
一眨眼，她与田石赋有了两男一女。丈夫憨厚、正直，对她体贴、顺从，只是日子过得苦了点。这次让藤儿外出谋生全是她拿的主意，一则是让林儿也读读书，二则她已打探到汪家力在通运货栈做大账房，经他手已经把藤儿到货栈做工的事办实了，她也放心了。那汪家力结业后真的做了周家的上门女婿，改名周子通，过得也安好。他老丈人带他在货栈做了几年，现已歇下，把大先生的位置让给了女婿，周子通干得很是得力。
近镇，路上的人开始多起来，通运货栈就在眼前了。妈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儿子说：“藤儿，马上就到了，我有些事要跟你说。”藤儿茫然地看着妈妈，两人一起停下了脚步。
“在外谋生，记着要少说多做，有事找你周叔。”
“嗯。”藤儿点了点头。
“在外不能用乳名，我给你起了一小名叫‘壮壮’，你要慢慢习惯。”妈妈说。
“为什么不叫‘壮飞’啊？”藤儿不解道。
“飞者不用‘飞’，以后你会知道的。”妈妈微微一笑，拉了拉他的领子和衣角。
“知道了。”藤儿只得应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通运货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