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师。”言真开口了。
果不其然,封域哀叹,不知道是该佩服自己早有所料,还是该唾弃自己的乌鸦嘴——可是,他明明只是在心里转了个念头,根本没有说出口好么!
小姑娘只喊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般。然而封域知道,不是的,言真的表情太诡异了,简直像是躯壳里换了另一个魂魄。
人影盯着言真好一会儿,才“咦”了一声,道:“你是言家的孩子?言安?言乐?不对,不对,你是女孩,你是言真!可你怎么在这里?你们不是转去凤鸣了吗?”
不等言真开口,她又自言自语道:“不对,我怎么在这里?我记得,我记得我刚从医院检查回来,医生说宝宝很健康。我的宝宝?不对,不对,我的肚子怎么平了?啊,我的宝宝呢?我的宝宝!!!”
刺耳的声音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在耳膜中刮来刮去。封域再也不能忍,他弹指便欲将汤玥击出结界。不料,言真却将他的手按了下去。
“不要。”她抬眼看他,乌黑的眼珠子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恳求。
“我只是想让她离得远点儿。”封域耐心地解释。
言真摇摇头,黑洞洞的双眼穿过嘈杂的人群,投向了遥远的某处。不多时,两辆急救车闪着灯,鸣着笛驶过街角。其中一辆停在了汤玥毫无气息的身体旁,另一辆则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向了言真视线的尽头。
两辆救护车让原本就喧闹的大街变得更吵,不少人从刚刚目睹的惨剧中回过神来,开始打听另一辆救护车的目的地。
“那边好像是一中。”有人犹疑道。
“是啊,是啊。”只一会儿,人群中便多了好几个声音附和他的判断。
“可是一中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不知道啊,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人们议论纷纷,刚刚还吸引他们全副心神的汤玥俨然已不再是话题的中心。
莫怪他们太冷漠,亲眼目睹了惨剧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滋味谁都不好过,借着其他东西转移注意力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那边的事故未必就比这边更小。横竖也是用不曾目睹的悲剧来冲淡眼前的惨剧给人带来的惊恐与抑郁。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走开,呵,用他人的不幸才能反衬自己的幸福,这是人之本性。何况,八卦的天性人人有,身在现场,又哪里是天天能碰上的?自然要抓紧时间了解更多细节,方能积攒他日的谈资。
“一中……”言笑的嘴巴动了动,终于也缓过了神。
言安忽然想起,言笑似乎就是一中的。
言乐根本不管什么一中,他自打回过神,就牢牢抓住言真的手。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亮得骇人,双唇却紧紧抿着。
封域叹了口气,心知他是受了刺激,可这样儿总比言真要正常。
他看了看言真,这丫头还望着一中的方向,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而汤玥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能称为人了,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也已经不能称之为身体。
是的,她死了。
明白了这一点,汤玥反而不再哀嚎,而是死死地盯住那个见势不妙,准备偷偷溜走的罪魁祸首——她不关注那个肇事司机,他自会接受法律的惩罚。可徐盈,那个贱人!她抢走她的丈夫,害死了她和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放过她!不可以的!绝对绝对不可以!
两行血泪从她曲扭的脸上缓缓淌下来,她那充满恨意的表情让封域愣怔了好一会儿——在这样平和的世间,他连这种场面都觉得久违。
他下意识想动手收了这魂魄,可看言真的意思,却是不忍。
封域不是不明白言真的心情,然而魂魄一旦离体,就再也不能称之为人了。没有肉体的束缚,往昔的丝丝情绪都被放大了无数倍,而惨遭横死的魂魄尤其如此。如果放任他们继续,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负面的情绪会相互吞噬,若汤玥的怨恨不够强烈,就会被别的怨魂吞噬。相反地,若是她吞噬了别的怨魂,她离人的理智就更远了,行事也会更加疯狂。到最后,姑且不提她会伤害的无辜之人,便是她自己,也将失去转世轮回的机会,在这世间烟消云散。
可若是言真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汤玥的魂魄收走,他又难免觉得这个孩子过于冷心冷情,想想,自己还真是矫情。
当然,言真不明白收魂的意思,自己一出手,只怕就被她当作是击杀。只是,眼下实在不是跟她解释的时候,因为汤玥周身的气息已经变得越来越阴冷,怨恨凝结而成的雾气在她周围环绕,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
封域见那黑雾越来越浓重,心道不好,赶紧去加固结界。可他到底还是出手晚了,汤玥狠狠一撞,便冲出了这道随手布下的结界。
一阵鸣笛由远而近,众人翘首,只见之前奔向一中的那辆救护车又驶回来了。人们看着车议论纷纷。但让封域神色凝重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的猜测成真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汤玥周身的黑雾笼住一缕刚从救护车中飘出的魂魄,后者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动静。
言真的身子有些颤抖,但双眼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汤玥。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而她手腕上的那朵消失了三年的花也慢慢浮现在洁白的肌肤之上。
封域偶尔一低头,还来不及担忧言真的异样,便被那朵血红色的花给惊呆了——这情景,他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言章的身上见过,那是一向骄傲的言章最狼狈的一刻。
那时候,言章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唯独胸口的那朵花妖艳异常,像是由他全身的血液供养起来的一个魔物。那是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封域感觉到死神的刀锋从自己的脖子上划过。
因为契约的缘故,言章死,他亦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