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成年人来说,时间是把杀猪刀。然而,对于孩子来说,时间只是把雕刻刀。它让原本像糯米团子一样的孩童,变成了面容清俊的少年。不过,这把雕刻刀在言真身上,好像有些失手。
言庆望着廊上昏昏欲睡的言真,很是迷惑:“听说龙凤胎的孩子开始发育以后,长得就不太像了。怎么小二跟她的哥哥弟弟还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样看,可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儿了。”
言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敷衍地回了一句:“谁知道呢。”
自打三年前,言章搬出老宅以后,言庆隔三岔五就会来一趟。最初的一年里,他还只敢拿公事做幌子。后来见言章虽有些不耐烦,倒不至于将他扫地出门,脸皮便渐渐厚了起来。有时候提些点心和礼物就上门来,有时候干脆什么都不带。每次也不久坐,只和言章随便聊两句,仿佛能坐在屋里看看三胞胎在庭院里玩闹的样子,听听他们的近况,已是心满意足。
只是这种满足每次又会让他忍不住伤感:“菲儿小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言章撇撇嘴:“你记得呢?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注这个女儿。”
言庆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能够辩解的理由。
廊上,言笑坐在言真旁边,低声地问:“菲姑姑为什么还不回来?”
言真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像展翅的鸽子,飞向高远的天空。半晌,才道:“她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言笑很吃惊。
“怎么不会?”言真将脸转向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让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这是言笑第一次来这里。
三年前,甫一开学,三胞胎就失去了踪迹。整个年级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乱哄哄的,天天都有其他班上的同学跑来追问他言真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张口结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早先,他也问过父母,然而父母不但不和他说真相,反而将他训了一顿,仿佛这是一件多么隐秘的事情。而他对爷爷向来敬畏,自然也没那胆量跑到爷爷跟前去探个究竟。
一来二去,他便熄了探听的心思。同学们见从他口中也得不到确切消息,更是失望。
然而,孩子们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转移的。新的学期,新的老师,新的同学,很快就冲淡了他们对于三胞胎的执着。时至今日,恐怕只有言笑还会在心里惦念他们了。
当然,言笑之前只在心里默默怀念,从来不曾想过居然能有机会再见。或者说,他从来不曾料到,重逢的机会来得如此突兀。
某一天,言庆看他在书房里念书,一时感慨:“你可比你弟弟妹妹勤奋多了。”
言笑一愣,他自己是独子,二叔的孩子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还在喝奶,这种比较从何而来?最重要的是,二叔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根本没有妹妹。当然,旁支里倒是不乏姐姐妹妹,可言家的嫡系从不拿自己与旁支相提并论。这弟弟妹妹说的究竟是谁?
言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那越来越苍老的祖父:“是菲姑姑的孩子么?”
言庆这才恍然,自己说漏嘴了。
言菲被逐,他心痛难耐,面子上更是过不去,因此下了严令,禁止家中人提起这位大小姐。言笑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姑姑还是因为和三胞胎上了同一所小学的缘故。
某日,言菲来开家长会,刚好遇见言笑的父亲。两人谈起旧事,孩子们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但却都明白了,原来从血缘上看,他们本可算是一家人。
言笑对这位漂亮的姑姑颇有好感,因为她说话总是轻轻柔柔,与他母亲和二婶全然不同。而那三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更让他这个独子倍感羡慕,不由得升起了亲近之意。
四个孩子对彼此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旁人却不甚了了。毕竟言姓在凤城是大姓,若是不那么严苛,总能寻着一些亲缘。老师和同学以为他们也是这样,自然不觉得奇怪,倒是从未想过,在他们的背后站着的,竟然是真正的言家。
因为父亲的警告,言笑从不敢在家里提起菲姑姑和她的孩子们,偶尔的一次询问也吃足了教训。因此,这一次,他居然在素来畏惧的爷爷面前明知故犯去触碰禁忌,实在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言庆近些年对旧事早有悔意,后来又从言章的口中得知言菲和纪成远走他乡的消息,便越发地思念起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儿。加上现在自己时不时会去探望三胞胎,所以对旁人提及言菲,已经不那么抵触了。
当“言菲”这个名字渐渐褪去了那层让他倍感耻辱的色彩时,他的口中便自然而然地滑出了三胞胎的点滴。
而言笑正是抓住了这个瞬间,正大光明地捅破了笼罩言家十数年的禁忌。
言庆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嫡长孙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们的感情不一般,但在他面前总是很拘束的孩子这一次居然这么坦然,让他吃惊之余,也很感慨:毕竟血浓于水啊!
于是,这才有了言笑同言真私语的一幕。
言笑被言真的神情所摄,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爷爷告诉他,姑姑去了很远的地方。听闻这话的时候,他一瞬间就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开学日。而三胞胎也正是从那一天起,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他原本就对这三个堂弟堂妹心怀同情,可言真的表情,言真的话,让他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言笑情不自禁地晃着脑袋,像是要把那个念头甩出去,仿佛只要这样,一切就能如常。
言真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动作,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很快地,又重新闭上眼,靠在廊柱上打起了盹儿。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然而,身在庭院的封域,和正厅里的言章,却齐齐变了颜色。他们遥遥对视,心中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