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徐木身染怪疾,被送到八云落山红叶谷交于一个老仆看养。八云落山人烟稀少,仅有几个世代在此的猎户,红叶谷更是极少有人踏足。
山中无岁月,不经意间,三年时光已过。当初文文弱弱的少年,在这一年半载中,身形猛然拔高,堪堪够到老仆肩侧。老仆原是徐家老爷的剑侍书童,一身学识武功都颇为不俗。几年间,徐木在他的督促下,念书练剑都不得落下。他一个少年,经历变故心态已老,平日里总一副颓靡之态。老仆对此毫不关心,每月的例行检查,是一分也不能蒙混过关的。除却这,他若是完成老仆规定的课业,其余时间倒是随心所欲。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前,谢老照例要下一趟山,既是采购些食物过冬,也是去徐家报个平安领些银钱。几天来,气温陡降,倒比往年冷得早了许多。谢老看这天气有些不对,交待徐木一番,便提前下山去。
谢老牵着毛驴自顾自的走下山道的空当,徐木摊开书本,坐在木屋前的廊前发呆。他别的本事没有,呆坐的本领倒有些功底。坐累了,便随便煮些东西来吃,吃完便又呆坐。月上中天时,他靠着木柱,伴着漫天繁星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他被早间的冷风冻醒。醒转的一刻,他不由自主摸向耳下一寸的位置。那滑溜僵硬的感觉让他心中一沉。走入木屋中,他对着铜镜扒开衣物,露出胸膛来。鱼鳞般的黑色圆片密密麻麻的覆盖住他大半个身子。这古怪至极的黑色鳞片,便是他的怪疾。
他早已记不清异变究竟如何发生的,只隐约记得自己在野外玩耍,忽而昏了过去。一两个月过后,洗澡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胸膛正中生出一枚黑色的鳞片状东西。起先并未在意,仅仅三四日,鳞片已蔓延了小半个胸膛。桂香城的一众大夫,一见他这诡异之疾,纷纷说是不详之兆。几个与徐家交好的,好不容易替他看了看,也都束手无策。
仓惶间,徐家还没反应过来,桂香城里已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都在传徐家的小少爷是个天杀的妖孽。城中的富贵人家自是一笑了之,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偏偏这年北野郡大旱,不知多少庄稼颗粒无收,无数难民涌入城中希望求个活路。官府允诺的赈灾粮迟迟没有音讯,富贵商贾乘机抬高粮价,一群人沦落到乞丐般潦倒,更是一日比一日心酸绝望。这些流民本性淳朴,可此时听得妖孽之说心底都生出异样。
不知是谁先嘟囔一句,“妖孽不除,天灾不去。”几个字句仿佛当即道出了众人的心声。渐渐的,开始有人聚集在徐家的府邸、商铺附近,一双双胆怯又明亮的眸子无声的窥探着。
徐家在有人公然冲进府内前,不得不偷偷将徐木送出了城。以后的事情徐木不大清楚,反正徐家现在安然无恙。徐家的事此时轮不上他关心,要命的是,他目前的状况可有些糟糕。
黑鳞由胸口发生出去,第一次发病时,长满他大半个胸膛,那以后就停歇好长时间。第二次发病,是一年前,他左臂上靠近肩膀处开始生出黑鳞。黑鳞长到他手腕处才停歇。自此他总要穿紧身些的衣物,不肯露出手腕以上丝毫肌肤。而这一次,他感到十分不妙。
他耳下竟然生出黑鳞,岂非意味着黑鳞将要覆满他整个脸部?一念及于此,心中登时凉了半截。若是那样,此生当真见不得人,只能做个躲躲藏藏的妖孽了。
长叹一口气,徐木重新穿好衣物,走到屋外拾捡些柴火准备做饭。吃着自己没什么滋味的饭菜,他想起一件事来。来不及收拾碗筷,他匆匆披上一件墨色斗篷往谷外走去。
八云落山既是少人,几乎没有一条规整的路。徐木径自从草木间穿插而过,无路可择倒也随意驰骋。他对这一带地形已颇为熟悉,走来走去,往往向左向右都能拐到同一个地方。
一两个时辰后,他走到一片荒山之上。荒山上满是巨大乱石,一个个横陈竖放,没有丝毫规律可言。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块怪石。怪石有两个徐木那般高,通体粗糙不平、棱角从生,此刻更是遍布裂纹,石皮翻卷。
徐木找来藏在附近的水桶,往另一角走去。那边有块石头,下面藏着一汪清泉。这荒山草木不生,怎样下雨的年头都一副干干的模样,不料清泉中的水倒是分外甘甜。红叶谷中那条小溪中的水,较之这水总多了点涩味。
他打上两桶水,担到怪石旁,全都泼洒到石体上。水流触及怪石,登时渗入进去,竟似有着奇异吸力在引导一般。两桶水倒完,仅有寥寥数滴洒落到地上。怪石表面干焦的石皮似乎平整一分。徐木接着担上二十桶水,尽皆泼洒上去,终于再也走不动路。他靠着怪石光整的一面坐下,手指轻轻摩挲着怪石表面。
怪石表面先前的粗糙已不见踪影,这时看来与一块普通的青石一般无二。它石体上光滑异常,敲击时又坚硬无比。
又歇息了会,太阳已然西斜。徐木收好木桶,抬腿回红叶谷去。
之后每隔十天,徐木都要来这一趟,为怪石浇注泉水。怪石仍和从前一样,吸吮了泉水后便回复光滑青石的模样。
这一日,徐木倚在青石上,累得睡了过去。
梦中,谢老什么也没带便返回谷来。他十分纳闷的冲着谢老转了几圈,最后学着谢老平日教训他的口气说,“你小子莫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傻笑起来。
谢老却说,“还磨蹭什么?红叶谷咱们不住了,回徐家做你的少爷去!”
徐木仍在傻笑,谢老立时一巴掌打过来。他吓得往后一退,脑袋随即撞到青石上,醒转过来。痛得呲牙咧嘴好一阵,他站起身来,眼前的情景不由让他一愣。
山野间不知何时已覆盖了一层积雪,浩浩渺渺,天地只余一白。
徐木走动几步,抖去身上的雪,思虑着谢老若还未回来,便也回不来了。又往这漫山雪地望几眼,心中却有些欢喜。
忽而,他目光凝滞,似是看到什么奇特的东西。
那方雪地中,卧着一头比虎豹还大许多的异兽,疲倦的喘息着。异兽身上伏着一个人,细看下,是个纤细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