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快醒醒,快到城门了,老爷让您下了车,陪在他身边骑马进城。”莺儿玲珑的声音略带一丝急切。
眼帘微启,阳光有些刺眼,朦朦中只听到远远的一声,林萧儿知道这是走在离别人世的路上。曾听人说,人之将死,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幻觉,跟生命中那些记忆最为深刻的人和事一一诀别,才算圆满走过这道轮回。
转念,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记起的不是父亲、不是羽,更不是翊,而是这个多年前就已离她而去的小丫鬟,难道说,在自己记忆的最深处,仍旧是年少的时光才最美好最难以割舍吗?
可为何?……周身的颠簸也被自己感受的这般真切,死亡当真不比世人以为的那么急促,竟还要经历这样缓慢的过程。
“小姐,小姐,老爷正等着您呢。”莺儿又在她肩头轻摇了一下,和着稀稀落落的车马声。
这么真切,竟然还可以感受到莺儿的气息和温度!
“怎么回事,小姐身子不适吗?”是爹的声音!好亲切,却没有记忆中那般沧桑,沉厚而有力,更似壮年。彼时父亲强撑着身躯在乱军之中奋力绝杀的情景一下子浮现眼前,那刻骨的痛,她到死都无法为之释怀。
“回老爷,许是连日舟车劳顿,小姐有些吃不消。”莺儿忙掀了帘帐,下车福身在父亲的马前,低声答着,胆颤且略有几分为难。
一道明晃晃的天光乍泄,顿时撒满了眼,刚欲睁开不禁再次紧紧闭了,黑幕之上闪着点点金屑。嗯,就到这里吧,真的该与这尘世永远相离了。若有来生,多希望再没有此生的恩恩怨怨,尽是如水般平静的流年。永别了,作为林萧儿、作为萧妃的惨淡一生……
却不防,周身一阵微微晃动,竟又感受到一只厚重的手抚上额头,炙热中一股沉稳的刚劲。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感触,真实的有些不像话。到底是死了,却还纠缠在人世的情节中,莫不是自己果真怨念深重,竟无法再去轮回?!
“萧儿?萧儿。”父亲的声音近在咫尺,太真切,心中不禁一阵恍惚,实在太过真切了!
“快给小姐再拿些冰来放着,怕是中原气候太热,中暑了!”沉声喝着下人,这语气,太熟悉,太亲切,她几乎要哭出来!
缓缓睁开眼,关切和怜爱的目光下一张俊逸中不失刚毅的面庞,那么英武,那么光洁,被护在鹰翅斩金红缨战盔之中,闪着奕奕光辉,却显得更加真实……瞬间,奔涌的热泪朦胧了双眸,父亲,父亲!
“萧儿,这是怎么了?”父亲完全搞不清她这般惊异而惶恐的眼神缘何而来,索性取下头上的金盔,一把将已经瘫软的小人儿从窄榻上抱起,安稳在他坚实的腿上,小心地哄着:“爹爹知道萧儿不愿回京城,可是圣意难为啊。不过爹爹答应你,只要过了此番授勋封赏,一定早早带你回边关去。但你也要保证,在京城规规矩矩,入了宫更不许任性,知道吗?”
“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发出这一声已是惊心动魄,更不可遏制地泪流成河。
“萧儿乖,爹在外面等你,待你收拾好了,便同爹一起骑着马进城去。你不是曾说过,将军的女儿,才不像那些深闺中的小姐般娇弱吗。”看着爹爹一头雾水的表情,轻轻抹去她的泪痕,转身下车上马,重又是一副霸气巍巍的将军风范。
任由莺儿麻利地为她上下拾捣着,林萧儿只僵僵愣在那里,脑海混乱一片,不是死了吗,明明已在皇上的怀中诀别,他哀恸的怒嚎她还清晰地记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她真的懵得一塌糊涂,不知所措……
“小姐,喝点宁神汤吧,正是能解这暑热的。”转眼莺儿已经端了一碗清凉微苦的汤水呈到眼前。
僵硬地抿了一抿,确是清甜,奈何,这汤解得了酷暑,却解不了她心中纷杂的恐惧和困惑。
被拥着,在马背上坐定,身前锦衣华服鼓乐齐鸣的仪仗,身后绵延数里气势磅礴的林家军,以及周身簇着的大堆随从,当然,还有身旁令她不敢直视的戎装驭马意气风发的父亲,仰望冥冥苍穹,烈日骄阳依旧如故,却无人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空再去思量,远处的城门已是大开,林家军的队伍浩浩荡荡涌入其中。一时间,但闻人声沸腾,锣鼓震天,满目皆是兴高采烈争相一睹将军英姿的黎民百姓夹道欢呼。一路行着,两侧凡有空地,便可见各式舞狮挥龙,上下跳跃着助兴助威,好不热闹。
这样的场面……,在记忆里确是有过!她记得,此前的人生那样刻骨铭心,她又怎会忘了。
宣德二十五年的盛夏,林家军大胜北疆犬戎,皇上大悦,特诏了林晟业回京述职领赏,还亲封了镇国公的爵位……
所有的阴谋也正是从镇国将军林晟业凯旋归来的这一刻拉开了序幕。
偷偷望着身前威风傲世的父亲,林萧儿不禁几番感慨,此时此景之下,父亲怎会料到,他正要赶赴的竟是那样一场暗藏着无尽血雨腥风的不归路。她多想上前告诉他不要去,她多想她和父亲都不曾踏上这皇城浮华之下肮脏不堪的境域……
想着想着,不由得一个窜身,不想竟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惊得沿途众人一阵唏嘘哗然。幸得身旁侍卫眼尖手快,迅疾赶过来扶稳了她,便紧紧牵着缰绳,不敢离远,小心护着。
林晟业闻声迅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没事,抿了一抹极淡的浅笑,还不及听她吐出话来,就又转回头去,恢复了肃面凛然的英雄荣姿。
“……”几欲出言,竟终没能吐出哪怕一个字。好像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憋得她一阵心急。
“咳!”父亲没有回头,只一声低咳,像是在暗示她什么,不明就里,她正一心想发出个声来。
“皇上驾到!——”尖细的一声,高冲云霄,清晰却并不刺耳。
刚刚还喧嚣热闹的街顷刻间息声静匿,周身百姓皆应声跪地,沉沉低着头,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某人身上散发的金光晃瞎了眼。空气瞬间被另一种肃穆嬴威的腾然盛气笼罩,每个人的心头都被重重压在其下,无不忐忑,近乎窒息。
皇上?对林萧儿来说,或许称之为“先皇”更恰当些。程朝第三位皇帝,年号宣德,在位二十九载,南平蛮夷,北征鞑虏,文治武功,政功卓著,富国安民,不失为一代明君。也是大程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太上皇,平稳将大位传给翊,当然也可算作是前无古人的创举。
然而,就是这位世人眼中的盛世明君,在林萧儿的心里确是狠毒了他,她悲凄的一生皆因了他,皆因了他的皇权和江山!
一想到此,萧儿便不能自己地颤抖起来,仇恨的怒火在心底沸腾。竟不觉,此刻她已随了爹爹,跪拜在皇上跟前行着大礼。幸亏莺儿在身旁悄悄拉了下她衣角,这才回过神儿来,忙起了身。
抬眼间,迎面便是伴在老皇上身侧的诸位皇子,最小的十九皇子翷一身紫纱罩描金边绛色祥云暗纹常服最为显眼,老皇上对这幼子怜爱至极,那孩子颈上的凤雏麟子赤金长命锁应着艳阳更是刺眼。可惜他还不知道,这孩子福薄命浅,明年的这个时候就已病逝西归了。
牵着十九的翩翩少年便是十三爷翔,空有一副倾世的皮相,却自小便最爱与女侍厮混,长大后亦是个贪恋女色的登徒子,名声不胫而走,已是金都内外妇孺皆知。
站在最边上的七王爷翃神情最是严肃,众皇子中他最年长,却并非是继承大位的合适人选。
而注定与她恩怨难解的那两个人却都不在其中,记忆确是如此,林萧儿渐渐明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权当是一场过分真切的梦境吧,不然,还是其他可为自己的存在做出合理的解释吗。
授勋大典过后的盛宴之上,一派歌舞升平,笙箫和鸣。殿内众皇子及诸多武将相对而坐,拥着高坐在主位上的皇上,觥筹相错,把酒言笑,不知今夕何夕。
“镇国公此番边关大捷,尽显我大程雄威。安邦定国,功勋卓著啊!小王敬将军一杯!”七皇子一个起身,言语之间略有些激动。
“七皇子过誉了!老夫何德何能,此番大胜,终是那犬戎国畏于我****军威。最是皇上洪福庇佑,才使得边疆重复安宁!”卸下铠甲的林晟业亦不失武将气度,擎声应着,一饮而尽,酒兴正起,面已微醺。
“林氏一族自太祖时便是国之砥柱,至今已有四世,满门忠勇,实乃我大程之幸。想来爱卿少年便随林老令公镇守边关,至今也已数十载。今朝难得回京,就在京中多住些时日吧。”皇上冠冕堂皇的一语,对于林萧儿来说却是一记重雷,不行!父亲,父亲!你的噩梦,我的噩梦,林家军的噩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绝对不能留下来,不要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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