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来年二月初了，上京仍旧被飘不完的大雪覆盖着。宫墙外的娃娃们都穿着过年娘给做的新棉袄，团着手里的雪垒成一个雪人；或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在雪地里胡踩，扑扇着犹如翅膀的肉嘟嘟的手臂互相追嚷着丢雪球儿，那白嫩嫩的小手露在外边，就像是那雪球蘸上了桂花糯米糖稀，香香甜甜，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宫墙却高得让人窒息。红砖黛瓦也不是红砖黛瓦，上面早已覆上了积久未消的白雪，四周的一切都只能被白色代替，被白色侵占，只能默默地，在年复一年的冬季里重复着忍冬的静默。虽然，这个冬季太久也没能过去。只在宫墙里头探出了一枝红得刺目的寒梅，似乎这枝寒梅，是皑皑大雪中唯一没有被掩住的风景。
“绎心姑姑。”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翘起脚跟掐下一朵墙角开的极艳的梅花，“你说，太耀眼的花，是不是更容易被掐掉。”
“帝姬，花要经历风水雨打，酷暑寒霜，还有人的攀折，花的生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
绎心姑姑是当年同我娘一起侍奉崔妃的贴身宫女，后来因为崔妃疑用巫蛊害死了明节皇后，崔妃被贬为庶人后，娘和姑姑就被送进了宫奴院做最肮脏最粗重的活，那时候她们才十五岁。
据说后来娘在御花园给贵人们搬花盆的时候遇见了父皇，父皇见她颇有姿色，便给了她一个才人的名份，一年后娘生下了我。至于父皇宠幸了一个宫奴院出身的婢子是否有违皇家体面，在当时也在三宫六院里议论纷纭。不过在此以后，父皇几乎再也没有想起我娘。这些年，只有绎心姑姑一直像亲生女儿般待我。
我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掩在胸口，透凉的雪刚一接触体温便软了，渐渐透过补丁的缝隙浸湿的单薄衣衫，深吸了一口凉气，却凉的呛鼻，引来咳嗽连连，竟逼得红了泪眼。一旁的绎心连忙替我拍背顺气说道：“帝姬，太凉了，别冻着了自己。”
我垂下眼睫，落雪便很快将睫毛染成了白色。良久，我颤了颤冻得僵硬的嘴唇，失了神般的低语呢喃道：“梁园的雪，现可曾化了？”
*****
二零一六年，河南省开封市。
最后一节自习课，我坐在学校的教室里，复习完最后一门功课，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翻开文具盒盖底下掩着的一张字条，犹豫了一翻，还是打开看了。
这是我即将结束的初中时代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金玲，我喜欢你。”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刚刚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收到情书自然心中是暗暗有些喜悦的，然而我看着贴在文具盒盖子上的中考倒数日，摇了摇乱哄哄的脑袋，将最后一个数字用铅笔划去。明天就中考了啊。
随后我从书包里掏出我的摘抄本，因为我是个文学迷，因此不论这天是晴天还是下雨，我总爱抄抄写写一些我喜欢的诗文，今日偶读秦观《踏莎行》，竟别有一番如瞥见前世的莫名感伤，险些要落下泪来，我不知这种感伤是何缘故，于是便操起笔来先抄下来，还未抄完，放学铃响了起来，伴随着班主任呼唤的声音，我恍然从诗词里的意境惊醒。
“赵金玲，你来办公室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班主任随后转身进入办公室。
我呆立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赶着班主任老师的步子进了办公室，一脸疑惑地看着老师，“老师，怎么了？”
老师垂着眼帘，犹豫了几秒，再开口时，我的心跳也骤停了几秒。
“金玲啊。”老师动了动嘴唇，“你们家除了你奶奶……还有别的什么人没有？”
“老师……”
“你奶奶刚刚去世了，你们家邻居给学校打的电话，让你快回去看看。”
我的头嗡地一下恍如晴天霹雳，呆呆地望着老师看，想让她再把话说一遍，因为我觉得我真的没听清楚。
老师的手温柔地落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三下：“好孩子，老人年纪大了，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顺应自然的事情，节哀吧。”
我木讷地点头转身，不觉间眼泪顷刻洒得到处都是。
我不停地往回家的路上飞奔，可是路那样长，人群那样簇拥，我在涌动的人海里不顾形象地抓耳挠腮甚至揪扯自己的头发，实际上只是在找一个情绪的发泄点，我狂哭着，然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已经没有愿意听我哭诉的人了。
我只有奶奶这么一个亲人，并且我们没有实际上的血缘关系。
没错，我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我更不知道我的身生父母是谁，也不知他们何故抛下了我，于是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
我只知道我从记事起就有个疼我爱我的奶奶，她亦是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却偏偏收养了我。
奶奶是第一个让我感到被爱的人。
家里的老猫哀哀地叫唤着，我冲进虚掩着的家门，扑通一声跪在奶奶的身前，抬头望着那还未来得及撕的日历，我忍不住抱头失声痛哭。
翌日是中考的第一天，我只记得我按时坐进了考场里，盯着卷子出神，然后不停地默声地哭。眼泪噼里啪啦地打在答题卡上，我也浑然不觉，洇湿了新印的墨迹，我也看不清是什么题目，脑子里混沌一片。混沌的是奶奶的笑脸，时而是隔壁班的男孩子递来的情书，时而是本子上未抄完的那一首凄婉的宋词……
昏昏沉沉间，我仿佛肉身被灼烧般炽热疼痛，焦渴难耐，泪眼干涩肿痛，喉咙也似乎无法发声，只听得悠悠荡荡的几句：“赵金玲，你本命极阴极煞，天命轮回，劫难未尽，若不往前世扭转命格，不可超度……”恍如奋力挣扎了几个世纪般，头晕目眩地再次醒来时，我竟已是百年前身。
“夫人，小帝姬醒了，高热也似是退了。”我缓缓睁开双眼，一名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喜出望外地替我擦了擦眼角，对着坐在床沿的另一名年轻女子道。那装束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衣服，也不知现在身处何地、生在何年，更不知眼前的两名女人是什么人。但我环顾了四周的布局，我知道我可能已经不在自己以前的那个时代了。
对于穿越我本是不相信的，我宁愿相信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暂时逃避现实的梦境，但不知为何一切又是那样的真实，而我的心里又是那样的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还是想到关于奶奶的点滴。又或许我现在所处的时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时代，而那个或许我再也回不去的二十一世纪，那个已经没有奶奶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一场梦，毕竟牵挂着我的奶奶已经离去，或许我从此便成为了一个被爱遗忘的人。
我动了动手指，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我没有失忆，用如今十五岁的心理年龄去操纵现在这样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孩的身体，倒真真不是太适应。
“金玲，娘的心尖儿肉，总算是大好了，快让娘抱抱。”那年轻妇人说罢便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然后深深地在我的眉心吻了一下，引得我额前一颤，被母亲亲吻额头的这种感觉，我似乎从没有体会过。
“娘……”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那样的娇小纤细，全然是一副小孩子的音色。
可抱着我的女子突然瞪大了双眼，连同旁边的婢子闻声也惊得用双手叠着挡住了张大的嘴巴：“苍天老爷，阿弥陀佛，蒙上天垂怜，恭喜夫人！恭喜夫人！”
我听她左一个佛祖，右一个苍天的，却不知所云，不知其为何喜。只见抱着我的女子作喜极而泣状：“玲儿会叫娘了，绎心，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
“夫人大喜，奴也是听见帝姬说话了！”
“我就说，玲儿只是比旁的孩子迟钝了些，哪里是什么哑儿！”女子激动地拭去眼角的余泪，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娘的心肝儿，再叫几声娘，给娘听听……”
于是我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了几百年以前的世界上。几个月生活下来，我大致摸清了我的身份，所处朝代，以及人物关系，令我震惊的是，我生活在历史上真正存在着的北宋，并且我居然是宋徽宗赵佶的女儿，然而我却对关于我今世的这段宫史一无所知。我并不知道是否历史上真的存在一个和我一样叫做赵金玲的北宋帝姬，并且她是徽宗的第二十一女，封号纯福帝姬，生母名唤李洵儿，身份只是一名低卑的才人。
第二十一女，纯福帝姬，生母李氏……
我只知道，我现在的这个娘并不受宠，而我，也一样总是被父皇遗忘。身为公主的赵金玲缘是个哑儿，又因为生母身份低微的缘故，总是遭到身边妃嫔姊妹的欺侮，受欺侮了，也只能咿咿呀呀地噎着气，惩地说不出话来，倒也可怜。
几个月的时间，我渐渐适应了我的身体，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在北宋宫廷里生活，娘和姑姑绎心都疼爱我，这让我不时地还会想起奶奶。
*****
我来自现代，却逆转了时空成为了北宋的纯福帝姬。在这里，我母亲是出身卑贱的宫奴，我是被父皇遗忘的孩子。但毕竟我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皇家的血，我与娘苟且隐忍，偏安一隅，本可一世衣食无忧，荣华太平。在我来到古代的半年后，也就是我四岁那年，那件事，改变了我原本风平浪静的人生。
我叫赵金玲。靖康二年，是我来到古代过的第一个生日。
那日清晨，娘和绎心姑姑在院里替我庆祝生日，娘用非常好看的彩绳掺着金银的丝线替我编了一串系着金色铃铛的宫绦。我拎着宫绦将它举得高过头顶，太阳光线从铃铛的缝隙间泻过来，晃得我眼睛痒痒的，我不禁咯咯笑起来。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娘温柔地对我讲：“金玲，娘为你编的这串金铃，你可要随身携带，这样一来，玲儿在娘附近，娘就能找得见你。”
“金玲，金铃……”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和娘还有绎心姑姑日日生活在这一方小小庭院里，日子过得虽不奢靡，倒也清闲快意，娘对我很好，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是个孤儿的缘故，如今这一世突然有了疼爱我的亲娘，便更珍视这一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有时对着娘撒撒娇，让我恍惚间觉得我从未被父母抛弃过。
我爱娘亲。
娘怜爱地替我紧了紧系在肩上的裘袄，却一面忧色地对绎心低语：“这世道，怕是要变了……”
“玲儿是我全部的寄托，只盼她能嫁个好人家，莫要年轻时就如我这般受苦，我死也瞑目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绎心为娘续添了茶水，边倒茶边说道：“纯福帝姬乃天家之女，自得天家庇护，将来大了必然是官家为帝姬亲自择婿，想必那也定是不可多求的俊男才子。帝姬乃千金之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羡慕还羡慕不来，帝姬之福，不可估量，又岂会吃苦呢。”绎心姑姑替我把玩得散乱的头发重新梳整，别在耳后，宠溺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娘，您刚刚说，现在是什么年号？”我一直对古代的年号搞不清楚，之前也一直忽略了这一点，可是刚刚我仿佛听到了历史课本上经常提到的两个熟悉的字。
娘掐了一下我肉嘟嘟的脸蛋，笑道：“怎的越长大越生得糊涂了，今年是靖康二年哪。”
靖康年？!
我心下一惊，一个名词从我的心中呼之欲出:靖康之变!
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变!
“大胆贱婢，何人允许尔等在此胡言乱语？”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头戴金玉凤钗对，身着一袭翠色平罗裙，外穿宝蓝色对襟褙子，领口用上好的金蚕丝线绣了月季的花纹，通体上下华贵无比，就仅看这绣工手艺也可知这少女身份不凡。
此女正是我父皇的第十七女赵金珠，病逝的明节皇后的幺女、我异母的姐姐——和福帝姬。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安妃所出，安妃六年前病逝后，父皇追封安妃娘娘为明节皇后，而明节皇后的小女儿，父皇爱屋及乌，自然是极度地宠着她。平日里骄纵惯了，就连有一二品阶的宗妇见了她都得让她几分。
我不悦道：“你好生无礼！”说罢仰头怒目瞪她，指着她叫到：“谁又允你在此偷听我们三人讲话？”
娘慌忙掩住我的嘴，一边带着我跪下赔礼道：“是妾身管教无方，纯福她年纪太小不懂事，乱说话冲撞了帝姬，帝姬若是气恼便罚妾身吧，是妾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妾有罪。”
“李氏，你好大的胆子，这世道变不变，岂是你一个深宫无知妇人说了算的。”和福帝姬睨着眼轻蔑一笑，十分薄的嘴唇沾着一点胭脂，嘴唇本身就薄，硬生生扯出来的嘴角薄的只剩一条尖细的线，给这张稚嫩却又成熟的脸上添了十二分的刻薄和尖锐。“你可知后宫妇人议政，可是什么后果？”
我见娘这般低声下气央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心里不知怎么的莫名地恼火，接受过现代平等的思想教育的我无法赞同古代这种分明的等级制度，更何况一个已为人母的女人给一个孩童下跪的事情，更是气得我七窍生烟。娘在宫里没有地位，平日里也没少受贵人们欺负，我想替娘出口气，上前质问她说：“帝姬姐姐，你可别忘了，你是帝姬，我也同是帝姬，你说谁是贱婢，可也包含你自己？”我愤愤地看着她。
我娘为了我在宫里平时没少受气，她性格素来懦弱，遇事也只是忍气吞声。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骂娘，而娘又每每对人卑躬屈膝。
“放肆！姐姐？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姐姐？”和福帝姬不屑一笑，我在她微微发红的眼眶里看到了一丝怒意。“怎么？哑巴突然会开口了，说话便这般张狂不知好歹了？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你娘曾经是伺候崔妃那个贱婢的丫头，崔氏曾是我母妃的奴婢，你说，你一个奴婢的奴婢生出来的劣种，也配叫本帝姬姐姐？”和福帝姬赵金珠的玉指在我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我没站稳吃痛地倒退了两步，娘不但没有反抗，却在一旁训斥我：“金玲！休得无礼！快向和福殿下赔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