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久等了。”
阿敏今日着了身对襟羽纱的衣裳,乌发用玉簪松松挽起,打扮的既简单却让人舒服。
根据经验,白范公子这等人物,心理都是极其敏感的,素雅的装束不会让他一见面就产生太多的戒备。
沧浪园是宁州名园,其名取自楚辞。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园内有有一泓清泉贯穿,水木明瑟,鱼鸟藻行,类若乘空。
很难想象,它的主人,居然是个白范公子那样的人物。
好人,坏人,该如何界定?
似乎大家都没错,似乎大家又都错了。
人从动物进化而来,虽然穿上衣冠,习诗书,明礼仪,可是为了生存残酷搏杀的习性却从未改变。
睡觉有助于思考,睡了一觉之后,阿敏想通了许多事情。
一切其实很简单,她早就该想到,不过因为那是她不愿承认,连想都不愿意想的结果,才被一直忽略着不去想起。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
她自上京来到江南,赴的竟是一场必死的盛宴吗?
“不敢,娘娘是何等身份,区区一介草民,如何造次。”
白范公子早已经没有了初见时那幅略显白痴的模样,月白锦袍,洒金折扇,与周围湖光山色倒是相得益彰。
“大部分事情,我都明白了,只有一件事。把我推出来,是为了引开阿非与姑姑的注意力吗?好方便你与,你与他行事。”
既然注定没好结果,装个样子也没啥意义,阿敏单刀直入主题。
至于那些心机手段计谋,暂时先放到一边吧,她太想知道答案。
“看来,娘娘是知道这一切背后主导之人乃是陛下了。”
年轻公子举止从容优雅,拿起桌上素瓷茶盏细品一口,含笑问到。
“我想,最惊奇的该是姑姑和阿非吧,他们要是知道,恩人其实是仇人,不知道感觉如何。”
阿敏抬头,望见远处,几只飞鸟凌空而起,衬着悠悠白云,时聚时散。
白范听到阿敏的讽刺,脸上显出愧疚之色:“原本,陛下是打算事情过去之后就以朝廷的名义将镇民的损失补给他们,没想到刘非与赵汐会那么做。”
“现在,自是说什么都可以!”
瓷杯中,素兰幽香,仪态优美,要是往日,阿敏定要好好品评一番,而现在,却完全没有了这个心思。
如果没有金脉录,她也许不会知道,也许很久以后才知道,可是昨日金脉录显示那个诡异的金钱流向触动了她脑中的一点,她知道真相已经离得很近。
阿敏一向如此,若是心里有疑问,不想明白大脑是不会停止运转的,而昨日的那个疑问在她将金脉录的指示与先前的假设还有发生的一切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同心会与白范背后都有一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她的丈夫薛岄。
不可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这种可能看起来无论多么的匪夷所思,就是答案。
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拥有这一切能力的人,无论是刘非赵汐,还是白范,都很难做到。
只有无上尊贵的那人,才会有这个本事,推发行会子,兰票才会如此的顺利。
阿敏觉得,再也没有比自己跟蠢的人了,纵然许多人都在有意识无意识的提醒她,她还是习惯性的选择相信薛岄。
“娘娘能猜出来,并不奇怪。可是娘娘能否再猜一猜,我们为何要这样做。”
年轻的公子脸上忽然出现的是种复杂的神色,忧愁,怜悯,甚至还有几分可惜。
“白某是个商人,所谓商人,凡事无非是个利字。白某自幼年时,便四处行商,所到之处踏遍东陆西域,却从未见过有一个国家如自己的母国般,毫无尊严。在那些拿着刀,五大三粗的蛮人面前,中原人,就代表着被嘲笑,被践踏,被轻视的对象。多少商人行商,冒称自己是高昌人,鲜于人,都不愿承认自己是中原人。”
俊雅的公子,眉目漂亮的像个姑娘,妩媚的桃花眼原本有着勾魂摄魄的威力,偏偏此刻,满身严正,让人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来。
也许他恶贯满盈,卑鄙无耻,害了夭侬一生,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是阿敏却不得不说,此刻的他,是个爷们。
“有一次,我行商自边城,遇见了蛮族人的强盗。娘娘觉得四方镇的镇民惨吗,可是比起那些蛮族铁蹄下的边城百姓,那算幸运的。蛮族人,会把男人的头割下来,做成酒器,而女人和孩子,刚生下来的通通摔死,其他的,那就是求死也成奢望的命运。若非遇到当时还是守城将军的陛下,白某的命,就交待在哪里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甚至知道,没有薛岄,兴朝的命运会更加悲惨,蛮族铁蹄南下中原,神州陆沉,河山泣血,中原大好河山沦为蛮族人的放马场。
所以,很难怪他。
“白公子跟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阿敏的目光落眼前的糕点的包装纸上,似乎对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娘娘该明白,陛下心中的志向。若非这志向,陛下又如何愿意让您伤心。更何况,陛下若是不反,那就是条必死之路,这也是娘娘乐意看到的吗?”
白范实在是个谈判高手,一下子就触及到了阿敏最痛之处。
没有人比阿敏清楚,薛岄不反,等待他的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被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然后定一个略显仁慈的自尽,以昭天子威武。
清风送来阵阵花香,吹乱了阿敏鬓边黑发,也吹散了她陷于往事的满腹愁绪。
人生便是如此,得与失之间终有取舍,想要事事都得到,那不过是个奢望。
你拥有一些,就会失去一些。
“你们做下这个局,到底是何目的呢?”
既然局面已经形成,那是非对错也就无需纠结,眼前诸事才是最需要解决的。
比如,她到底会不会被干掉,成为白家为破除生儿子短命诅咒的一个祭品。
“娘娘对朝政诸事也颇有了解,该知道陛下自登基就开始打压世家,重用寒族,并且立足于强兵强国。可是这世家延续,历史之悠久,家族的势力盘根错结,原本是该国家之利,全都变成了世家之利。这国库中,缺钱啊!而这一局,所有的银子,将会最终流向国库,为陛下大业之用。”
“公子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不知道自己从中挣了多少?”
阿敏此刻,心里矛盾的很,白范所说的一切,是前世的她,老师,还有薛岄许多人筹划了许久的理想,富国,强兵,安民,可偏偏这个看起来触手可及的理想,最终成为了水中之月,遥不可及。
此刻,在这个世界,这个理想再次复活,而且离实现很近很近。
她该反对吗?
似乎不该。
她该赞成吗?
似乎也不该。
就如同个倔强的孩子,被说的心动,却因为自己一贯的价值观坚持着,为了证明对方的错误,只能随手拿起武器,为的是护卫心中的信仰。
“这个,娘娘有所不知。白某现在可算是天底下最穷的人了。”
白范此刻,居然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
“容我耳拙。天下第一大商,白家的家主,怎么会是天下最穷的人,白公子的笑话,也太不好笑了。”
阿敏表示,这肯定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冷的笑话。
“娘娘有所不知,白范已经将白家的一切,都献给了陛下,所得一切,都要归给朝廷的。陛下的,也就是娘娘的,所以这园子的主人,其实是您。”
白范笑着说出一件足以惊呆众人的事情,偏偏本人还似一无所知。
山路十八弯,峰回路又转。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阿敏的预料,虽然知道不该完全相信白范的话,阿敏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信了。
也许人便是这样,最愿意信息她希望的答案。
“那,夭侬呢?”
想起那个茶艺高超的美人,阿敏忍不住问道。
阿敏的问题让白范愣了一下:“是我没有珍惜她,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当初,无非是想吓吓她,不让她离开,没想到她如此决绝,自断双腿。我一时昏了头,就把她扔在,等到我赶去的时候,她已经被沈长白救走了。如今告诉了娘娘,他们便有了个大靠山,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们了。”
白范神色黯然,像个委屈的孩子,看的阿敏心里徒然生出一种母性光辉:“别难过了,来吃糕点吧。”
顺手打开点心包裹,拿出一块车轮酥递给白范。
白范看到撒着糖霜的车轮酥,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一种叫疑惑的东西:“娘娘怎会知道这种江南小食?”
虽是疑惑,却不由自主的接过阿敏递来的糕点吃了起来。
“这个嘛,上门不好空手嘛,这是礼貌,礼貌。”
阿敏十分佩服自己的机智。
原来准备击中白范心里的软肋,求一线生机,看来现在不用干这缺德事儿了,阿敏松了口气。
“那个,陛下要娘娘来江南。其实主要是想整肃**,怕娘娘身在局中,终受拖累。如今**形势明朗,您也可以择日回京了。”
白范公子吃完糕点,擦干净嘴角碎屑,慢条斯理地说。
“这个嘛,再说,再说呗,今日打扰了这么久,就不再打扰了,告辞,告辞。”
一听要回宫继续争当天下第一圣母,阿敏顿时头大。
不等白范公子回应,遛得飞快,自然不会注意到她身后的小亭内又多了一人。
“她信了?”
“该是信了,这可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