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的掩饰并没有逃过盘的眼睛。
静告诉过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和远在梧桐林里遇到过兽狼。
那天她陪着静笑了一天,笑了一晚上。就是在由衷地欢庆她和远大难不死。
比起头一天,她看到她等待的远和她守望的静在灵羊暮饮时的棘泽边站到一起,令她内心里掀起无从宣泄的苦涩不同,这一天,她对静的笑,始终伴随着庆幸和同情。
看到静和远走到一起,她衍生出来的是一种连自己都说不准确的心情。
那里面渗透着的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一类无法描述的爱。
就好像它突然会以爱的名义去否定什么。
否定什么?
否定她的爱?
她也说不上来。
总之有股沮丧。有股失落。有股淡淡的对自己的恨。还有股连她自己都觉得小气的妒。但所有这些当中都跳动着一股她也说不清的悲悯。以前,她身上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幸亏,远领着灵羊走远了。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走近静。
那天黄昏,她表达给静的并不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而是突然便介入内心的一股复杂的没落。
就像很久不见了,两个人不是愈加熟悉了,而是突然变陌生了。
她和静竟然有了间隙。
远就像已经隔到中间的一堵墙一样。
只有这堵墙倒了,她们才能欢烈地陷到一处。
在这个逻辑里,虞要和静亲近如初,必须意味着远同时从她们身边离去。
只有远同时离开了,她们才会因为同时怆遇的意外和悲痛而相互拥抱到一起,将所有的距离,巨大的怨恨甚至小股的妒嫉都连根除去。
她们就会比平常时候更加爱护彼此。
这能否用来解释,远,第二天一早便要离开她们的缘故?
或者说,这是否就是荆棘鸟,突然出现到远的掌心的神秘理由?
要想拥有爱情,必须得懂爱情。
谁最懂爱情?
虞?
静?
远?
都不是!
最懂爱情的,当然就是荆棘鸟!
不然,荆棘鸟,怎么可能成为爱情的圣鸟呢?
带上荆棘鸟,然后,把它放到灵羊的额头,这是远通过猎人生涯被迫训练出来的本能。只有把荆棘鸟放进灵羊的额头。他才能真正走开。
所有的本能在猎人都里都是被训练出来的。
正因如此,猎人们在启用感觉理解事物之前,才能依赖于自己的直觉。
猎人的直觉是什么?
目击道存!
世界之物电光火石的一瞬,就会直接把爱烧进骨头。
如果痛了,那不是痛疼,而是灼痛。
如果乐了,那不是喜悦,而是热烈。
静走近了她。就像在走近一只丢失的灵羊。
静的眼里含着泪。
那泪把她瞬间融化了。
这时候,她们紧抱在夕阳底下同时哭。
她抹去了静脸上的眼泪。
静才露出那昔日的笑。
静也用指尖轻拭她眼角的泪。结果,在静触摸她的那一刹那里,她的泪泉像是被突然触醒了,那眼泪瞬间便如深秋的暴雨,滂沱而下。
比起静,她天天领着灵羊往棘墙上守望,就像在守望自己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灵魂。静虽然在历劫生死,但远没有她这般用整个秋天煎熬着自己的心灵。那里空了。荒枯了。空得要荒凉。空得她都快要对生命麻木了。
那泪眼就如一眼被木冷的地表裹住的屈泉,瞬间被一根长出心灵的热刺挑破了。
她只能用哭突破她对远单纯表达出去的思念。
爱是单面的。它只能针对灵魂说话。而且是自己和自己的灵魂说话。
她走失已久的灵魂突然回来了。
走近自己的灵魂,像是突然认不出了自己,接着它不容分辨地便被辨识出来了。
那一刻,她与其说抱着静哭,不如说,她抱着自己在哭。在抱着灵魂哭。
静说她和远差点就回不来了。
她怔怔地望着静,她的眼睛在泪涡当中开始听她其实并不想听的故事。
但她的眼泪告诉她,她快点说下去。
于是,静告诉了她所有在葵花岭发生的故事。包括他们到金殿蜕梦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金殿祭司说,棘原将出雨。
虞的凄伤被静的故事很快就分化了。
她说,怪不得棘原今年的秋天雨下得格外大了呢!
这也是靠事实回应到的梦谕。
它意味着这个来自金殿的故事,已经可以把两个人的心事拉出来,投入对生活的描述了。
也就是说,虞此时才辨别清楚,静回来了。
她们的抒情结束了。
除了用眼晴,她还想用耳朵听,静自离开棘原到回到棘原的所有事迹。
于是,静向她又讲到了狼兽。讲到她和远从梧桐林里出来。然后,躲进了离谷。不过,静没有说出远受伤的事情。因为那个伤了是她的伤痕。她不说出来,是因为那个伤里面藏进了爱。
静没有说出远的伤,自然她也就没有讲出他们何以入进离谷镜湖的缘由。静之所以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继续保留这个故事,还因为这是远的秘密。远告诉过她,那是不能向任何人说的。静虽然告诉了虞她和过的故事,但她已经把离谷与远相处的故事当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只能属于她来回味的秘密。
那是最甜蜜的心事。一旦说出来,就好像要把一颗还没有熟透的果子突然从心灵之树上摘了下来。她想让那颗果子在浓荫深处越长越蜜。且永远只保持成将熟欲熟的样子。
虞显然在这个故事里面没有听出伤痕。
那原来是一条有惊无险的道路!
这个曲折而冒险的经历,令远在她心里有了更加辉煌的形象。
这个形象加重了她对远的热爱,甚至,她在想,如果当初护着灵羊去金殿的不是静而是她,她是否也和静一样遇到相同的故事呢?那一刻的远,会否也有惊无险了呢?
当虞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情不自禁地把远和静所可能拥有的那类后起的亲密先天地分离出去了。
这只是一个被时间之斑打进梧桐林里的史话故事,无论放成是谁,都不会改变这个故事的结构,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所阐释的并不是远和静单独成就出来的生死命运。放任何两个人,这类叙事都能成立。
虞愈加快乐了!这绝对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由衷地为他们俩个高兴。
这个叙事太曲折了。冒险和神奇在其中迭荡。不过,对虞来说,这个故事的公共受面越大,它反而是越平静的。也就是说,在她看来,这个故事之外并没有故事。
隐到静深处的感情,虞并没有看出来。
她之所以没有看出来,是因为她看不出来,也不想看出来。
静所叙述的,和传进棘原的,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就是棘原人一直都在说远,而她则在这个故事中加上了静。如此看来,她倒不像个故事的听说者,而更像个事件的亲证者,离冒险最近的事件者。
当然将远和静的经历和传进棘原的故事进行吻合和对应,仅仅被订制于远和静在葵岭葵峰葵宫金殿圣湖梧桐林虽不简单,但也普凡的阅历,在这些事迹当中,要算得上神奇的,当属金箭射隼的传说。
然而,令虞作为独一无二的听说者,单纯毗邻到事情当中的,却是静向她说出了葵岭出兽的险历。
静之所以还要说出梧桐林里遭遇兽狼的故事,是因为她要完整地让整个故事游走到时间的序令当中,她要保证她的诚实和她对虞的信任,甚或通过虞消弥那些诙谐的假说:远和静大半个秋天都没有回来,棘原的说法是,他们一定是留进葵宫里快把荆棘原都忘了。
当然,棘人以这样的猜说来弥补故事当中脱轨的时间的时候,其实,更潜在地映衬了他们对远的想念和渴望。在那个形似空白的时间当中其实还夹着一小股淡淡的羡慕和埋怨。他们埋怨请进葵殿还不回来的远,其实在强化这个论断:英雄是棘原中长出来的英雄,远永远都是棘原人的远。
虞当然听到了这个说法。她为这个说法无比高兴。她甚至希望远偏不回来,从而使整个棘原日益和她一起加重对远的想念。这样,远就会像是突然会升出棘原的节日!令思念和思念他的人一样振奋!虞一直认为:到龙谷祭羊的时候,远并没有获得棘人足够的重识。
不过,当她想到静也没有回来,而且静和远守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强烈地要求远应该快快回来。
本来静说完葵殿的事情之后,虞就不想追问了,结果静说她和远只在葵殿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进了梧桐林,又入了金殿。兑梦之后,准备回来。
听到这里,虞的心跳突然就加速了。她最想知道的是,他们在葵宫只度了一夜,可走进棘原却几乎用了一个半月。于是,她想这个被时间突然架空的存在幅度:他们又去了哪里?这里面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所以,静才又向她补充了与远在梧桐林重新历险的故事。
虞听得泪流满面。
她抱着静直哭。
这一次可是真真切切哭给静的。
她发现无论怎样,她都爱静。
于是,第二天,她就陪静一起领着灵羊进了荆棘滩,而且手拉着手,一直欢笑。
本来,这一天,她还想听静再重复她的故事。可一大早在灵羊角上发现的那只荆棘鸟,让她突然对远产生了无可逆颠的确认。
远的心里一定有虞!
或者说远的心里不一定是静。
是,不是!不是,是!
这不再是一个问题!
虞望着灵羊的额头在笑。那也是一只小灵羊。最喜欢往她身边流窜的小灵羊。她笑得,甚至连小灵羊都怔怔地盯着她望。
荆棘鸟飞走了。
虽然荆棘鸟飞走了,但她却一直想要笑。出自内心的,不带一丝沉不倾一丝重的笑。
她只想用笑来重复那个故事。
或者说,这个笑,就是这个故事流射的意义。
虽然远与静生死历劫。
但历劫,并不就是爱情之路。
真正的爱情已经始发于龙谷,而不是发生在葵花岭里。
那只荆棘鸟,已经将远要告诉她的东西,全都告诉了。
虽然在灵羊的额头,荆棘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