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沟里隐着深色的鹿迹。但无色无味。
据说，九天神鹿要来的时候，就会是这样。
它从不受人的设计。
哪是否意味着它就把人设计了吗？
也不是！
九天神鹿只和最安静的灵魂相会。
最安静的灵魂会是什么样子？
无色无味。
九原人说，要往鹿沟去，纵有也还无。
看来这说对了。
据说，能够入进鹿沟里的生命，都要用灵魂走路。
远也一样，他得用灵魂走路。
如果说，鹿沟是鹿灵幽放之地，那么走进鹿沟，就是通向九天鹿灵的朝圣之路。
其实，所有的猎人都是鹿灵的膜拜者。如若不是，他们就无法回答，他们何以要用猎枪和箭度过生命？被杀猎的对象，必须是灵魂与灵魂最精致的对置。与其说是一个杀灭了一个，不如说，一个解脱了另一个。
猎人的残酷就在于否定生命。
而猎人的神性却在拯救被猎躯困亡的灵魂。
杀灭替转为拯救。如泪覆珠。如花望树。
远早领悟到这个意义了。
不过，这，在灵魂的实践上，还远远不够。
灵魂的实践意义，在于什么？
在于：以死，来证实，灵魂对生的兑现。
这，就叫死亡练习！
远来到鹿沟就是来实现这个死亡练习的。
他走得很快。
几乎没有拖带生命。
没有拖带生命？
这意味着，生命已经被放下。
那只荆棘鸟为什么会在他决定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飞进了他的掌指？
他没有追问。
或许它来就是要帮他了却最难决定的心事。
据说，如果荆棘鸟从眼前飞走了，那么爱情也就该放下了。
猎人们到鹿沟里来，自然都慕恋着鹿灵的神话。不过，白灵的意思，远很清楚。让他到鹿沟里来，不是来寻找鹿灵的神话，而是来：洗梦！
洗梦，除过洗掉那些粘进身体里面的往事外，对远来说，他需要洗掉的是那块粘进灵魂的恶梦：“龙谷出洪”。
他并不知道梧桐林里遇到的野兽，正是瞅准了宿进他身体的那块“梦迹”！
“龙谷出洪”！
没有比这个梦更能令梦原之兽感到兴奋。
猎人们猎兽。
但兽要猎梦。
这二者弥合到一起便让兽猎行动激澈灵魂。
白灵长老的话，是个被灵指掐伤的断喻。
因为他只提交了洗梦的命令，而并没有阐释洗梦的意义。
这个隐喻还需要何以洗梦的哲学来开发。
也就是说，远在洗梦之前，还需要遭遇要被洗梦的哲学。
在这个时轮的对称称轴上，远想都没有想就在最幽深的鹿沟当中遇到了可以引他“洗梦”的圣人：
黑灵！
黑灵在哪里？
远，还没有走近黑灵的墨屋，黑灵就已经在鹿沟的边缘把他接住了。
似乎，白灵已经对远的到访向黑灵造梦。
白灵和黑灵。白子和黑子，一个算生，一个算死。一个在鹿沟，一个在棘原。
他们从不用身体照面。他们只用灵魂照面。
他们天天都在梦中照面。
“你就是远！”
远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这里怎么会有人叫我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
鹿沟里没有一丝能见的痕迹。
“身后跟着个人，我怎么没有一丝感觉？”
远的心微微起跳。
他第一次没有觉察到他应该觉察到的东西。
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往前走！不要回头！”
那声音又来了。依旧跟在身后。
当声音又来的时候，远终于证实了这个声音的真实性。
远这才冷静了。
不过，同时感觉到了自己脊背上渗出了一丝冷汗。
作为猎人，他早就被盘训练出来了。他怎么可能被惊出冷汗呢？
因为他遇到了不可见之物。
远不再回头！一直前去。
天越来越暗了，同时也有了光亮。鹿原的天星闪熠到了面前。
此时，他看到有个夜影在前方游动。
“一个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可他的声音怎么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
远早就听说鹿沟里面有个引灵者。在寂黑之地，专门往鹿泉边渡引人的灵魂。猎人们都称这个引灵者为“黑灵”。
“莫非他就是黑灵？”
那声音从身后发来的时候，没有重量，就像灵魂。
可灵魂到底是跟着身体走的？
还是身体是跟着灵魂走的？
远有些迷茫。
天越走越亮。就像他离开棘原前的黎明一样。
那影子终于在一个墨色玄石围砌的石头屋前停住了。远，也在黑色的石头屋前停住了。
那影子转过身来。一身墨服，但露出雪白的须发。如果不是墨缁的身衣，他简直和白灵长得一模一样。
九原传说，黑灵和白灵，他们就像两颗颜色不同的棋子一样。
他们都会用石子推算命运。
一个用白子。一个用黑子。
墨灵露出雪白的须发后，远才不再怀疑眼前引路的会是个幽魅。
他安静地向他靠近。
“你来鹿沟干什么？”
“洗梦！”
“要洗天梦？还是地梦？”
天梦？地梦？
这梦还有天梦，地梦之说？
远顿然被噎住了。
黑灵似乎在静寂地笑。
“你有两梦，一梦在天，一梦在地。地梦不湮，天梦难断！你洗梦的时间还没有到！回去吧！”
白灵和黑灵，似乎把他的来去当做是棋盘上投掷的棋子儿一样。白灵往内推，黑灵往出送。一个要来，一个叫去！
这难道就是他们惯业的灵魂游戏？
据说，这两个灵人最喜以人的灵魂做戏。
他到底是该听白灵的？还是要听黑灵的？
远站着未动。
他需要一种解释，而不仅仅是命令。
可黑灵其实已经向他解释过了。这个解释的含义，就隐蔽在远的梦里。
两个梦，一个是天梦，一个是地梦。
可他明明只有一个梦呀！
“龙谷出洪”是天梦？还是地梦？
无论天梦，地梦，可黑灵说我有两梦，那么另一个梦又是啥梦？
远脑海里有些回答，但他却说不出来。
他需要黑灵帮助他说出来。
可黑灵会帮助他说出来吗？
黑灵没有帮他说出来。
他只说，要知梦何去？还过离魂树。
离魂树？！
离魂树往云中闭锁着整个龙谷。他去银殿的时候，银殿就是龙谷的界限。要么返回，要么静宿。但不能逆溯。从银殿再往上，就会被困于离魂树。
离魂树，既然名为离魂树，人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不要问，顺着鹿沟走下去。”
黑灵已经回进墨屋。鹿沟里一片寂黑。无色无味。
远带着扯不开的迷问离开了。
他顺着鹿沟深去。
越来越觉得自己正在走进龙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