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哥这就要发达了，可麻烦却也更大。虽然虚惊一场之后，万事多多少少又回到了原先预想的可控范围，然而沈老太君的死终究让整个局面产生了巨大变化，完全打乱了秦越事前设定好的所有步骤。以他现有的条件实在没办法干预，也只能在安抚住武干娘的同时，沉住心暗中观望并依据所掌握的情况不断调整对策。
沈老太君之所以被称为老太君，是因为有诰命在身，先别说娘家如何荣耀，单说夫家。她的丈夫沈扶进士出身，一直做到太常少卿高位致仕。四个儿子也有两位进士，长子沈遘二十二岁廷试第一，入仕后一路高升，最后得拜开封府、翰林学士、判流内铨，堪称荣极一时。
老二沈辽同样是进士，官运虽然比不上哥哥，却是名震天下的大词家、大书法家，曾巩、苏轼、黄庭坚常与之唱和，王安石、曾布皆习其笔法，只怕比当多大官都荣耀。
老三和老四倒没有科场上的本事，只能靠父荫做官，但老三沈迈却是神宗皇帝亲口称赞过的“干才”，在普遍当不大的荫亲官里异军突起，一直做到少府少卿，绝对是大大的异数。如今因为身体不好致仕回了乡，在两个哥哥都去世，并且自己这一支完全是全族核心的情况下，俨然就是族长。
至于老四沈远倒没什么可说的，在族兄弟里排行第九，人称“沈九官人”，虽然依靠父荫得到了奉礼郎的从八品寄禄官阶，但华夏自古讲究孝行为先，大宋朝又是严重的官多于职，他没有什么让朝廷非得启用不可的大本事，所以在三个哥哥都出门做官的情况下一直没有出仕，只在家里操持家业、奉养母亲。
除此以外，沈老太君的两个女婿王子韶、蒋之奇也皆是名望尊崇的高官。如今老太君去世了，豪族哀荣之下想不震动都难。所以就在死讯传出去的当天，匆匆布下灵堂的沈府大宅里便人涌如市，不要说与他们家有亲戚关系或者生意牵扯的各路人马，就连两浙西路、杭州府衙、钱塘仁和两县、甚至周边县的各级官员也都闻风而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在这样的纷乱之下，即便沈府之外早已经把老太君葬礼和什么“白酒”放在一起说了个满城皆闻，不知道有多少人开始暗中派人四处打探，但在沈府之内，一个小小的武松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往黑屋子里一扔，根本没人也没工夫理会。就仿佛没有这个人，也没有这件事一般。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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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外头早就传开了，虽说武松说得不显山不露水，再经老齐那么一圆，外头人大多相信那白酒是咱们沈家酿的。可阿郎您也知道，东西城那几家酒户都不是善于之辈，小人派人四处看得紧，已经发现有人暗中来府里探看了。”
“哼哼，让他们看就是。只要武松没跑，就不怕被别人看去。”
“是是，小人下去就吩咐他们看严些。”
“老夫让你们看了一天，当真没看出那白酒是怎么酿出来的么？”
“这……确实稀奇了些。李桥说他酿了一辈子酒，却实在想不明白如何才能将酒酿的如此澄澈，如此性烈。以小人愚见，只怕是李桥他们想错了路子。”
“唉……让他们不要再费心思了。”
……
沈老太君倒头当天晚上戌中时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忙乱了一天的沈府大宅送走各路贵客，总算暂时平静了许多。
三官人沈迈腿脚不好，又是打幡儿的孝子，当然得一直顶在最前头，别人能休息他也捞不着休息，所以整整一天下来，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好容易送走最后一批来致祭的官员，这才在蒋之奇、沈远等人的劝说之下，半推半就地回到了住处。
然而所谓休息也并非往床榻上一躺倒头就睡，毕竟心里烦乱的事太多，如果不理出头绪，怎么能睡得着？所以等沈迈回到寝居暖阁里时，大管事刘瑜也接着跟了过去，一边鞠身帮沈迈脱鞋搭毯子，一边汇报着外头的情况。
沈迈疲倦地闭着双眼仰身靠坐在靠背胡床上，双眉越皱越紧，抬手揉了揉鬓角便徒叹一声打断了刘瑜的话，思忖片刻，睁开眼问道：
“那武松是外院的寄户？多大岁数了？”
刘瑜连忙点头应道：
“听徐管事说，是三房七官人的内侄儿。可小人刚才问了问七夫人，七夫人却说不认得他。呃，小人也没见到人，好像还不到十八岁吧。”
“哼哼……”
沈迈淡然地笑了两声，缓缓道，
“什么内侄儿，还不知是从哪里拐过来的关系。老七家的胆子小，你们不要再去吓她了。嗯，不到十八……小小年纪城府倒是深，知道弄得满城皆闻，又说的不清不楚，才能迫使老夫提高价钱，倒也算个人物。只可惜藏头露腚，心思如此龌蹉，当真以为就能拿住老夫不成？”
刘瑜连忙跟着笑了一声，又鞠了鞠身道：
“阿郎也用不着跟他计较。这般人都是市井之徒，满心里就是钱，虽是有些小心计，但自以为得计之下又哪懂如何占住大道理？阿郎不理他也就罢了，要是当真上上心，这种人哪里够看。”
“呵呵呵，也不要这样说。老夫看这小子也算个人物，万万不要小看了他。”
沈迈满脸的不以为然，但心里却已经对刘瑜的话“以为然”了，笑呵呵的点头道，
“他不就是怕把方子献上来吃亏，又不敢触犯大宋刑统，才想使些手段多要些钱么，这奸诈心思……呵呵，老夫就不明白了，到底多少钱才是多呀？老夫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虽说不能让他太过得意翘着尾巴不知天高地厚，但敲打敲打，若是看着能用，倒也不妨用上一用。”
“是，小人这就叫老齐去把他带过来。”
刘瑜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跑，没曾想沈迈忽然喊道：
“且慢。”
刘瑜连忙停住身转了回来，鞠身问道：
“阿郎还有什么吩咐？”
“嗯……”
沈迈低头揉着额角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
“那武松是外院的寄户，该由徐茂管。唉……还是让徐茂跟你去提人吧。”
“这……是，小人这就去。”
刘瑜连忙鸡啄米似地答应了下来，虽然没敢说什么，但看见沈迈一脸犹犹豫豫的颓然样子，心里却已经突突跳了起来。徐茂是“九官人”，也就是沈迈亲弟弟沈远的连襟。原先老太爷去世的时候，沈遘、沈辽、沈迈哥仨都在外做官，按照长房二支在族里的强势地位，接手管理族中事务的自然是沈远。
沈远这人是好是坏说不清楚，毕竟人性很复杂，但有一条却是公认的——任人唯亲，生怕别人占他半点便宜，当家没几天就在全族反对声中提拔徐茂做了府里的大管事，结果几年下来闹了个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所以四年前沈迈致仕还乡后，族里人不是诉苦就是告状，沈迈一怒之下便公开查了徐茂的账。
结果这一查还真查出了大问题，只不过沈迈虽然生气，但终究得顾着弟弟的面子，所以最终还是没将徐茂送官，仅仅只是发去了外院做管事。沈远因为这事儿丢了大人，此后自然什么都不管了，只是在家里闲居，一门心思盼着儿子沈锐出人头地，替他挣回脸来。
说起来大家族家大业大，有些这样那样的龌蹉事也很正常，但平常一般都会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所掩盖。但这说的是平常，如果到了非常时期，这些道理还能不能说得通恐怕就没人知道了。
“父母在，分家析产徒三年。如今老太君不在了，谁还能拦得住有人想分家？三官人让徐茂去传武松，这不明摆着是害怕落九官人口实么。可依着九官人这几年心里窝的气，只怕三官人到最后也就是个一厢情愿……”
刘瑜想到这里顿时一激灵，哪里还敢怠慢，连忙举步跑出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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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武松拜见沈三官人。”
“嚯，好大的个子啊！呵呵呵，不必多礼。”
族长发话，令如山倒，仅仅过了一刻多钟，武松就被带进了沈迈的住处，往胡床前一站，拱手“啪”的一个礼鞠下身去，估计身高依然不比正常人站直了矮。
跟着武松一起过来的除了刘瑜，还有徐茂。就算沈迈没发话让徐茂过来，他也得跟着来。他又不是傻子，今天早上看到武松卖酒早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了，自然急忙去禀报沈远。可倒霉催的是，其他管事早他一步已经报告了沈迈不说，当他进去的时候又正巧府里人发现老太君去世乱成了一团，他根本靠不到早就哭哑了嗓子的沈远身边去。
递不上话也就罢了，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徐茂观察了半天终于确信沈远还不知道这事儿，好容易递上去了话，偏偏外边武松已经被沈迈派出去的齐管事给抓了，弄得晚了一手的沈远差点没把他给吃喽。这样连连失了好几道手，他正想着怎么补回来呢，偏偏刘瑜大晚上的就来叫他一起去提武松了。
大晚上，又是累了一天好容易换下班想好好休息休息的时候，身边连个心腹之人都没有。偏偏刘瑜那里又催得急，徐茂哪还有办法去知会沈远？也只得寸步不离的跟着过来，以便看清楚沈迈的做法，也好为今后留个后手。所以默不吭声的往黑影里一站，虽然微微鞠着身，一双眼却不住偷瞟着沈迈的表情。
相比较武松的年龄，沈迈三倍于他恐怕都足够了，论起斗心眼儿当然不会对他太在意，虚虚地笑应了一声便道：
“武二啊，你家里的情形老夫都已经知道了。你老娘养你不容易，老夫清楚，可你也不能不想想她就去做犯《刑统》的事啊。”
武松已经在黑屋子里呆了整整一天了，这一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心灵上的最大折磨，这倒不是他经不起，而是想起秦越跟他说过的一些话，心里却已经如同死灰一般，再经沈迈这么隐三露四的一威胁，耿直的一条汉子满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怒火，抗声说道：
“小人实在不知。小人不过是酿些新酒卖钱糊口罢了，先前没犯刑统，不知现在为何偏偏就犯了刑统。”
“你……”
沈迈根本没想到武松会这样回他的话，可回神一想，武松这些话还真不大好破，你要说先前不犯是因为主家体恤下人生活艰难，那现在难道就不体恤了么？这不纯粹抽自己的脸么。
这小子果然有些道道，沈迈颇觉有趣的摇了摇头，懒洋洋的地笑道，
“原先也不是不犯，只不过是老夫念着你们谋生不易给你们留些糊口的路子罢了，要是当真计较起来会如何你不会不知道吧……老夫的善念你万万不要想差了，体恤归体恤，但也要有个分寸。你我不妨把话说开，这白酒绝不是一般的浑酒，若是被别家得去会是什么后果，老夫清楚，你也清楚。直说吧，你想要多少钱才肯把方子卖给沈家？”
这些话说得很直白，根本不容武松有任何狡辩，可是令沈迈没想到的是，武松愤然的看了他一眼之后，没有说话就紧紧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去。
沈迈心中不觉一奇，略一思忖，温声笑道：
“怎么？莫非关了一日也要算钱吗？”
沈迈这些话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关系，哪曾想不说还好，话一出口武松却仰头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才不想多说的道：
“三官人既然直说，小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方子并非是小人的，乃是秦家五郎秦越所授。”
“秦，秦越！”
还没等沈迈接话，一旁一直没敢出声的徐茂却是突然一声惊呼。沈迈此时还没从突然又冒出一个人的弯子里转出来，顿时被吓了一跳，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才道：
“怎的了？这个秦越是谁？”
“这，这，他……”
徐茂同样没想到秦越居然会牵连在这里头，一想到造出这大赚特赚物事的真正人物居然是秦家的，那满肚子里的懊恼和后悔可就实在没法说了。可是就算他再不情愿，沈迈那里已经问了，他却不敢不回答，只好低声应道，
“噢，三官人。那秦越也是外院里的寄户。”
“寄户？呵呵，老夫当真没想到啊，沈家外院还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说到这里，沈迈自己都笑了起来，突然想起武松是老七家的内侄儿，不觉哧了一声，这才抬头笑道，
“那秦越又是谁家的亲戚？”
“这……”
这才真是倒霉催的，徐茂越不想说什么，人家沈迈就越问什么，犹豫了片刻才无奈的舔了舔嘴唇道，
“这个秦越……是这样，三官人。秦越的母亲是六房四老官人家的大娘子。”
“什么！”
听到这里，沈迈头发根猛然一竖，连忙瞪大眼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于是一件都快忘记了的往事顷刻间冲进了他的脑海，使他顿时明白过来，眼前的事已经不再仅仅是花些钱财那么简单了。
老九啊老九，当初如此刻薄时，可曾想过别人也有拿你一头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