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太皇太后一向好清静，若不是神宗离世，官家年幼，司马文正、王荆公、吕正献这些压得住阵的老人又都不在了，也不会出来听政找头疼。你我既然身为人臣，自当体察上意才是……呵呵，既然已被朱光庭、贾易他们‘奉为’新党、蜀党魁首，还需绕着些朝廷走才行，总没有再去招惹河洛君子们的道理。”
“呵呵……”
明堂净室，香茶袅冉，三五儒者触膝而谈。
说话的那位名叫蒋之奇，是集贤殿修撰、待任河北都转运使兼知瀛州军州事，而对面客座上手捧茶盏轻轻哼笑两声，接着又低头吹拂茶沫的长马脸却是龙图阁学士、两浙西路钤辖兼知杭州军州事苏轼。两人知交三十余年，言浅意深，这些话确实也没有必要去接。
只不过他们可以不在意，别人却未必，左边陪座上的杭州通判杨蟠还只是摇头晃脑地眯眼撇嘴捋胡须，倚老卖老全当没听见，但下首那两个并着肩拘谨而坐的年轻书生脸上却齐齐现出了尴尬，下意识的相互一对眼儿，心里几乎同时想道：
“这些话是不是有些犯忌讳了？也幸好这里没外人……””
也确实幸好没外人，如今早已不是仁宗、英宗朝那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时代了，一场王安石变法事业未尽，神宗皇帝便扔下烂摊子撒手人寰，弄得朝廷里党同伐异，人人自危，到处是一派乌烟瘴气，即便如苏轼这种神经大条的人，经过乌台诗案等等磨难也已学会三缄其口，更勿论他人。不过好在那两个年轻人是苏蒋二人的后辈，而杨蟠更是早就准备好了致仕，只不过被苏轼极力相邀，这才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同来通判杭州的至交好友，蒋之奇当着他们倒也确实没什么可避讳的。
只不过蒋之奇虽然并不在意被话赶话的说到了这里，但苏轼他们都默契的选择了不接话，他也难免有些索然无味，心有所伤之下长叹口气，凝着神微微摇头哼笑了两声，这才强自把烦恼撵出脑海，转了话题笑道：
“呵呵，不说这些了……某本来还打算在钱塘呆两天就走，可老太君这一过世却不能说走就走了。这些时日客杭为民，某想来想去还是得先巴结好你们两位牧臣才是呀，要不然哪能住得安稳。”
“哈哈哈哈，颖叔这叫甚话？你和老坡是同榜出身，通家的交情。要是在沈府住着不方便，只管去州衙占了官厅把他撵出去，你看他可敢说半个不字？”
蒋之奇的话音刚落，苏轼还只是轻轻“嗐”了一声，懒得理他地摆手把头拧到一边，而杨蟠却已经大声笑上了。这倒不是他倚老卖老，只不过古稀之年早已万事想开，朋友共坐又哪里还会在意什么上官不上官。
经杨蟠这一阵刻意大笑，厅中气氛接着活了，蒋之奇心里也是跟着一敞，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将肘支在桌上，转头对苏轼笑问道：
“嗳，子瞻。某那日刚到钱塘，听你和公济兄说想把西湖好好整治一番，奏本已经送上去有些时日，官家那里如今可发下谕旨了？”
“哪有那么容易。”
蒋之奇这番话算是说到了苏轼的心事。苏轼微叹口气将茶盏放在桌上才微微皱眉笑道，
“太皇太后要顾及的太多，若是别人要钱怕是还容易些，至于某么……呵呵，前些时日因为整治那个不法织户颜巽已被参了一本，要不是太皇太后极力弹压，还不知会如何。这次朱光庭他们少不了还得在奏本里字斟句酌找寻‘逆言’，某哪还敢奢求朝廷当真给钱。上书求告也就是求个心安罢了，毕竟治湖所用民力兵卒不是小数目，若是不让朝廷知道终究是大罪。”
“呵呵。”
如今的大宋朝，就算真心想做些利民的事，这党争的话题却也难饶出去……蒋之奇又是一阵摇头哼笑，苏轼闻声不由扫了他一眼，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才又续道：
“不过就算朝廷不给钱，这西湖也必须得治。国朝以来这百十年西湖从来没有清过淤，杭州百姓又四处围湖造田，弄得湖面渐小渐浅，早已经约束不住湖水，如今是年年倒灌进城，年年水旱疫病大起，要是再不整治必是大患。唉……至于治湖款项，某却是不敢指望朝廷的，终究还得自己筹措。”
这些话话音未落，那边杨蟠接着就感同身受的撮起了牙花，牙疼似的接口道：
“是呀。颖叔你不知道，子瞻为了多弄些钱，如今什么法子都想了，又是请免贡米，又是……哦，这不这几个月他闲暇时分什么都没做，都只顾着写字作画了么。”
“哦？作画？”
蒋之奇不由一怔，但随即明白了过来，不由嘿然一笑道，
“方今朝野苏黄米蔡的字画还是值些钱的。子瞻若是画他个百十张……啊，呵呵，三文钱一张卖出去怎的也能筹不少钱啊。”
“三文钱？！我说你这个蒋颖叔，某跟你说正事，你怎的没点正形？哦，照你这么说，某的字画就值三文钱，你想捡哪门子便宜？”
苏轼哪能想到蒋之奇会来这么一句评价，刚进最的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眼见老杨潘早就“叽叽嘎嘎”的笑上了，而旁边陪坐的那两个年轻后辈虽然没敢跟着笑，可也早就憋得满脸通红，顿时闹了个哭笑不得，想都没想接着笑骂了起来。
然而笑骂归笑骂，但苏轼也听得出蒋之奇话里玄机，他的诗文字画固然值钱，但也要看怎么比，至少相对治理西湖这种动辄需要上十万人力的浩大工程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完全是所有办法都想完之后，钱还不凑手才聊胜于无的无奈之举。如今当朝第一理财高手就差直接说要教他了，他要是还听不懂，那不是傻么。
苏轼暗叫一声“惭愧”，正要虚心请教，没曾想厅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沈家大管事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往里看了一眼，连礼都没来得及见便连忙向陪座上那位穿着孝的年轻书生招起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
“三，三郎君，还请……还请借一步说话。”
那书生是蒋之奇的三子蒋瑎，这会儿陪着“苏世叔”、“杨世伯”俨然地坐了半天，不敢说不敢笑的正在难受，怎么也没想到刘瑜这时候居然会来找自己这个“外家子”，不由转头看了看蒋之奇，这才起身走了过去。
这边刘瑜早就等不及了，一边擦汗一边在蒋瑎耳边嘀咕了起来，紧接着就见蒋瑎脸色一变，立刻撇了刘瑜快步走到蒋之奇身边附耳传起了话。蒋之奇同样也被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刘瑜，连忙站起身向一脸茫然的苏轼和杨蟠拱了拱手道：
“子瞻兄、公济兄还请宽坐。玉训那里有些事请某过去相商，某去去就来。”
话落人去，蒋之奇接着大步跨出了厅门，后边蒋瑎也连忙满脸紧张地追了上去。这架势就算不解释也明显是出大事了，苏轼和杨蟠年纪大了坐得住阵倒还没什么，可跟蒋瑎坐一块的那个黑大个却是蒋瑎穿一条裤子的挚友，见蒋瑎满脸都是要去打架的神情，心里顿时一惊，连忙高叫一声“哎，梦锡”便快步追了出去，顿时把杨蟠看得眉毛都拧到了一块，急忙欠身“哎”了一声没拦住，只好埋怨地对苏轼说道：
“你说这个秦觏，啊，好歹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的没点稳当气？要是闯见沈家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事可怎么说？”
“公济兄稍安勿躁。少章就是这么个急公好义的性情，不然少游也不会求某带他来杭州游学磨性子了。你只管随他去，没见蒋梦锡没拦他么，只怕也没甚见不得人的事。咱们还是先看看，若当真是家丑，等少章回来某就训他一顿，让他别到处乱说。”
苏轼也是一阵皱眉，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变了味儿。他和沈文通、沈睿达都是过命的交情，如今老太君过世，他大半夜就赶过来一多半是出于私人情分，怎么也不能当真只是吊吊孝就走，要是真出了什么不好收拾的大事总得帮着处理处理才是个正道理。
再说了，谁心里还能没点儿八卦之火？特别是苏轼这种老天真，好奇心一点都没随年龄减退，虽然没好意思跟着去，但……怎么也得先看看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