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年前的一段时间里,总喜欢做梦。
在梦里,我总能遇见那么一个人。他是个清清爽爽的少年,但是看那一身装束以及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便知道应该是古代人。
我想他一定长着一张俊美的脸庞,但也只是猜想,因为他的眼睛被一条灰色的缎带缠住。他应该是个盲人吧。
“嘿,你又来啦。”他站在一棵枫树下冲我打招呼。不知为什么,我的梦境总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展开的:一个峻峭的断崖,浅浅青草点缀着有些光秃秃的地表,一侧有一块两人多高的巨大岩石,像是铁壁。在这铁壁之前,突兀的,长有一棵枫树。此时应是秋末冬初吧,看那簌簌飘落的红叶也会明白。
他就站在那棵树下,每天如此。
“总有一种感觉。”我沿着铁壁朝他走去。
“什么呢?”
“我觉得——你能看到!”
“啊,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
我走到松树下,伸出手来摸了摸他单薄的衣服。虽然衣服的料子较比如今的有些粗糙但是却感觉很踏实。
他似乎感觉到我在摸索他的衣服,有些窘迫。也难怪,在他们那个朝代怎么会有女子做出这种在当时看来很亲密的动作呢。
“不冷吗?”我问到。
“怎么会,这毕竟是在梦里呀。”
“梦里?嗯,也是。不过,梦里就不会感到冷了?”
“会吗?不知道诶,我很少做梦。”他想了想说道。
在枫树前有一块横石,我和他坐下,中间保持着一段看起来很单纯的距离。
“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拾起一片枫叶,在手心玩弄。
“什么?”
“你呀!”
看着他又露出困惑的模样我不禁觉得好笑,“就是你嘛,为什么三番两次的跑到人家的梦里来呢?”
“这个……”他很认真得想了想,然后有些羞恼说,“你的梦境,我怎么会知道缘由?莫不是你想我了?”
“哈哈,怎么可能呢?我都没见过你,古代人!”我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似乎有些不喜欢这个称呼,之前几次我喊这个称呼时他还会羞恼地争论一番,这次不知道怎么却什么也没说。
“或许奇怪的是我吧。”我以一种消极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他没说话,只是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好吧,这里有一点要说,他的头发竟让比我这个女生的还要长,而且发质也要好上不少,真令人羡慕。
“明明就要和自己的未婚夫结婚了却在梦里和别的男人幽会,这个男人还是不知哪个朝代的,不是很奇怪吗?”
“也许……是有点。”
“那你怎么看?”
“看什么?你?”
“对啊,以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看来,我是不是有点……水性杨花?”
“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的!”他一脸严肃,倒是显得可爱。
“那这算什么?明明是有了要结婚的男人的。”我的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
“不清楚,我没经历过,毕竟……”他摸了摸自己眼睛上的缎带,他的意思是因为眼疾所以没有姑娘会喜欢吧,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男人,如果看不见的话就意味着没有劳动力,那样的话,怎么能养家糊口呢?虽然我觉得他真是个不错的男孩。
“但是肯定不是什么水性杨花了!”
“噗!”我不小心笑出声,这令他红了脸,我连连说道,“谢谢,谢谢。”
“可能是婚前焦虑吧。”我淡淡地说。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怎么说呢,是我们这个朝代……还是说时代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女人才有的吧。”
“这样啊,是一种病吗?”
“不算吧……”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想了想,“也算是吧。”
“你们可真够复杂的”他说道。
“是吧。”
“难不成是你觉得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了,对你不够好?”他这么说。他一直用喜欢不喜欢这么单纯的词语,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
“不不,他对我很好,家境也不错,我喜欢的他都会竭尽所能给我,嗯,是个体贴的人呢。”我说道,很客观的评论。
“既然这么好,还焦虑什么呢?还把我拉入你的梦里。”
“所以说很奇怪嘛!”
他缄口不言,过了一会儿,却说:“你在害怕吗?”
“嗯?”
“比如,害怕成亲后会失去什么东西?”
听这话,本来我想说“我明明只有索取和得到哪里会怕失去什么呀”,但是话还没说出来我就犹豫了。或许……我真的是在害怕失去什么东西吧。
“什么呢?”我懒懒地想着。
“真是烦恼啊,你。”
他站起身来。
“又要走了?”我问。
“是呀,店里还有事要做呢,父亲身体不好,我要多做一些。”
“说的跟真的一样。”明明就是我在梦里创造出来的人,为什么说的好像自己真的活着一样呢?
记得跟他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他家里是编制草鞋什么的,对了还说他的名字,叫什么何还枫,挺好听的名字倒是。
“本来就是真的!”他扔下冷冷的一句话,便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好吧,其实已经习惯了,因为他第一次离开时就是这么干的。虽然是在梦里,但是还是感觉脊背发凉。
在他走(跳崖)后不久,我也醒来了,醒来之后,枕边的男人不是少年而是我的未婚夫。
之后就是平平淡淡的生活了,和未婚夫的婚礼大概还有十天左右,这期间每天夜里我都会梦到那个盲人少年。是的,和未婚夫睡在一起但是梦里却与另一个少年相聚。
在梦里,每次都会和他聊好久好久,我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旋即又对自己这种想法感到滑稽荒唐,竟然会喜欢上一个梦里的虚拟的人,看来应该去心理诊所或者精神科看一看了。
在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如同赴约般的进去梦境。
枫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很可怜的几片枯叶蜷缩在枝头。
他又迟到了。
是的,就是最近两三天,每次都会迟到,之前的话,我迟到的时间居多。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出现在岩石壁前。
“又迟到了呦!”我笑道。
“啊,抱歉。”他一点点走了过来。看着他瘦弱的身影,我总感觉他在秋风中摇晃。
“身体还可以吗?不舒服?”
“似乎是感冒了。”
“这几天都是?”
“嗯。”他老实地说道。我说他这今天怎么看着病殃殃的,没什么精神。
“变得康复吧!”我冲着他大喊一声,他倒是被吓得一个哆嗦。
“作甚?!”
“我想,在我的梦里我应该是万能吧,所以就像让你……痊愈起来!”
“谢谢。”他听了微微一怔,然后苦笑地摇了摇头,很显然我失败了。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下,只是与我之间的间隔已经大到可以再坐下两个人了,我当然清楚他并非讨厌我而是怕把病传染给我。
“明天成亲?”
“是啊。”
“情绪上……怎么样?”
“不好说。”
“不难受吧。”
“不好说。”
“这样啊……”他的脸对着地面,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实际上他看不到的。从他的语气中总感觉有几分失落。
“你似乎不怎么高兴嘛!”我好奇地问。
“病了哪里有高兴的呢?”他似乎逞强地说道。
“你是不是……”我把脸凑近他,“喜欢我啊?”
我开玩笑的说道,他下一刻的反应一定是羞赧地否定。可是,他点了点头。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发懵。
“哦,这样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嘟囔到。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嘛,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在梦中频繁的与一个之前一直渴望却不能接近的女孩(虽然我年纪有些大了,自称女孩总有点装嫩的感觉)相会,难免会产生情愫。但是,他这样承认了,我反倒是点不知所措,虽然知道这是在梦里。
“从这几天的谈话里,我想我或许明白你为什么烦恼了。”他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开口说道。
“哦?为什么呢?”
“我认为,你所沉浸其中单只是那份爱恋吧。”
“嗯?”
“就是说,情侣之间的爱意。在成亲之前,由你所说的一直是恋爱。恋爱是什么呢?那是一种不可言说(所谓的抽象吧)的感觉,是不可以用物品来衡量的,所以才会觉得珍贵。”说着他咳嗽了几声,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不少,“但是呢,一旦成亲后,两个人的爱意似乎就会被物化,一切都变得不再浪漫,而是朝着更加物质的方面走去,你的夫君整天想的不是该如何与你朝夕厮守而是如何在工作上平步青云,更不会谋划着怎么在恰如其分地送你一朵花而是怎样赚更多的钱。简而言之,成亲后,一切就变得物质而不存在情侣之间那种小心翼翼的温馨与幸福,他会对已经得到的你转身然后去奋斗自己还没有得到的东西,这便是你所担心的,用你们的话语来说呢,便是爱的物质化吧。”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少年,真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这么多,说得这样透彻,要知道平时的他都是不怎么说话的。
“我是瞎说的,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个朝代的人的情感会变成这样。”
“是吧,可,不都是这样吗?”我苦笑道。
“不清楚。”他冷冷地说道。
“羡慕你啊。”
“看不见东西?”这似乎是讽刺,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开心,好吧,或许我还是知道的。
“羡慕你们那单纯的世界。”
“那么你可能要失望了,一点也不单纯!”
是么,如果封建时候的风气都不单纯,那么现在的世界该怎么形容呢?污浊!
“或许你说的很对吧,可,又能怎么办呢?”我垂着脑袋,有些无助,我当然想收获一份没有物质化的爱情,可是在这个露骨的时代,又怎么可能找寻的到呢?人们都在为了生活和不知道什么的欲望而奔走,爱情或许只是他们在某一个时期所需要的标志性东西吧,过了那个时期便可以随便丢到哪里等它自生自灭,转而投身于其他事业,正因如此,现代家庭的幸福指数才那么可怜,而离婚的人却日益增加。
这是个爱被污染的时代(除了母爱)。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来。
“又要跳崖?”我挖苦道。
“不了,这次……可能不得不换个方式。”
我疑惑不解。这时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样的东西。
他忽然剧烈咳嗽着,身体剧烈颤抖着,长长地头发颤抖着,被捏的紧紧的信纸颤抖着。他咳的很辛苦,好像要咳出内脏般。我起身上前却被他伸手阻止。片刻,他忍了下来,舒缓了气息。
“赠与你的。”信纸还在微微颤抖。
“你没事吧……”我担心地看着他,接过信纸,一股信纸的芳香夹杂着墨水淡淡的的刺鼻味道。
“你明天出嫁,祝贺!”他露出了笑容,很努力的笑容,惨白的笑容。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紧张,急迫地问。
“不知道啊……大概……”说着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了,好像夏天雨后的彩虹。
“你要去哪里?”我心里紧张感愈发强烈,明明是梦,明明是自己虚构的人,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激动?
“如果,不是在梦里该多好……”不知为什么一股心闷的感觉从心房中涌出,“如果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一定会去找到你并喜欢上你的!”这句话我想说但是却克制住了。
“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说完他对我笑了笑。
他身影愈发模糊,甚至只剩下了轮廓。
“再见……”这句话很轻,似乎是从随风而来,飘落在我耳畔,而我的眼前只剩下孑然一身的枫树。
唯一的感觉是耳后的一缕头发被轻轻撩起,是风吗?
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梦到过那个场景,那个少年。
那次是被我母亲叫醒的,她说我当时在一个劲的流泪,好不容易才叫醒,除此之外,那封信终究是在梦里,不可能存在的……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就在一个月前,我和丈夫受够了乏味机械的生活加之一些越来越多的矛盾进而离婚了。
难得的休假,我来到江南的一个小村子里,这里的人似乎还过着比较原始的耕作生活。
一片锈红从我眼前划过,我定神看去,那是一片枫叶。
我转过头,一个燃烧着似的的枫树出现在我眼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不待我多想,目光便落在了枫树下那间木质的小屋里。
那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乎正在搬东西呢。
“这是?”我看着地上一堆草制工艺品般的事物。
“哦,那个呀,草鞋啦!丢在仓库里几十年了,都烂掉了吧!”老伯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
这就是草鞋啊,现在的话,似乎确实没人穿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他好像也说过,他家里是编织草鞋的。真不知道这么精致的手工品他是怎么不用眼睛也能做到的。想来,我又笑了笑,自己竟然把他当成了真实存在的人了。
“在搬家吗?”我问。
“是呀,儿子在城里出息了,要把我接进城住呢!虽然我觉得在这里住的安心啦,管他,先去住上几个月,受不了再回来嘛!”
“真好。”我有些羡慕地说。
“诶?这是个什么东西嘞?”片刻后,老伯拿出一个沾满灰的木质盒子,还上着锁。我也好奇的凑了过去。老伯说可能是祖宗传下来的呢,钥匙肯定是没有的。
老伯找来锤子,敲了两下锁便脱落了。
老伯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结果只有一张黄色纸张。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宝器,老伯倒也不失望,将那张黄纸拿出来看了看。
“信?”老伯推了推老花镜,“老祖宗还是个文雅人呦。”老伯打趣道。
“有字!”我看到信封背面有字,老伯闻言将信封反过来。
“我不认得啊,你认得?”那是毛笔写的。
我拿过信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赠予有缘人观之。”我说道。
“有缘人,玄乎着呢!”老伯瞥了一眼,然后转身接着忙自己的,只是说了一句,你拿着吧。他的道理是,所谓有缘人肯定不是自家人了,这周边又没有什么人,就给我了。
我拿着信纸茫然地走在路上,这个村子的枫树还是蛮多的。
走累了便在一棵树下休息。信纸散发着一点点霉味,也有一点点残留的纸香。
写的什么呢?一定是很宝贵的话,不然怎么会小心的装在木盒里,还一代代的传下来了,想必是个奇怪的人呢!
拆开了信。
纸已经泛黄了,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我小心的拿着。
读来是文言文,还是繁体字,说实话,我的文言文在中学时还不错呢,于是我在心里默默的翻译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读时总是另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那个长发少年又浮现在我的心里。
『是你吗?或许不是。
写这封信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镇子上不知道怎么传出了天花,许多人都死去了,我的父母双亲也不幸离世。这几天总是迟到是因为在忙于埋葬他们,现在看来似乎也轮到我了,今晚或许是最后一次与你相遇了吧。
老实说,我第一次在梦中遇到你是很惊讶的,从小到大我都没跟女孩子说过话,所以在跟你说话时难免有些紧张。令我开心的是,你完全没有因为我的眼疾而疏远我反而与我交谈,我真的十分开心,遗憾的是我不能看见你的容颜。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说自己是来自千年后的朝代!天哪,那是怎样的朝代呢?从你的话语中我无法想象那样纷杂而又异常精彩的世界!虽然你说的话很多我不理解但是能够和你谈话我还是开心的。这一个月来,我每天都期待夜晚的到来,然后与你相遇。
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是我想,可能我是喜欢上了你,很可笑吧,我喜欢上一个千年后的姑娘。但我的确有那种感觉,每天都在梦境里等待着你的到来。
后来,我们谈论的多了,我知道你有个准夫婿,说实话,我是很受打击的,但是又无可奈何,反正已经很满足了,像这样每天在梦里和你相遇,坐在一起聊天。简直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幸福的了。
前几天你说你很恐惧同他成亲,当时我心里暗自高兴了一下,好吧,这是我的不对,但是看见你哀愁的样子我又很难受。我想帮你解开心里的那个结,但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里想的,但是今天如果再不说的话可能就永远也说不出口了!但愿我可以有胆量跟你说出我想说的话。
啊,又要到夜晚了,感觉眼皮好沉,浑身难受,就这样吧。尽早与你相遇。
这封信,能传到你手中吗?想必是不可能的,那渺茫的希望就像你说的抽彩票中奖了一样呢。
最后,
和你相遇是在枫树下,分别也是在枫树下。这信中有一片枫叶,便作为我的象征吧,送给你。』
信写到这里便结束了,我早已看不清信纸,眼泪又不知觉的落了下来。我心里的情感已经无法言语。悔恨,在他因为失去亲人而痛苦的时间里,我却一味的说着我自己的不悦;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心里仍只有我所看重的那脆弱不堪的爱情;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却在不停的索取。这一瞬间,我是那样讨厌曾经的我。
为什么当时不问清楚他是得了什么病呢?为什么不多谈论他的生活呢?为什么?为什么……或许因为我从未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吧,我只是把他当成我梦中虚构的人物,一个………工具。
最终,我撑开信封,发现果真有一片已经成为标本状的枫叶。
我将信好好的收进信封中,关上盒子。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