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多萝镇到涪渚城的第三天我就抱上了有钱人的大腿。想必这位公子活了这么多个年头,是头一次被人当街抱腿的。他表情错愕得眉毛都快掀上天了。
我佯装不察,抱着他的小腿一顿哭嚎,大体就是自己身世如何如何凄惨之类的,叫花子嘛,博取同情也就这些手段。
但是我显然高估了这位公子的同情心,他一言不发地铆足了劲儿,想要把他的左腿从我的怀里拔出来。把我拖在地上拉了好大一截路。我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没有同情心的人了,但是这么没同情心的,当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我心想着就还是放手好了,被拖死了都没有人给我收尸。但是骨子里锲而不舍的毛病如影随形,不死不休。跟在他旁边的老头儿想来拉我,手都伸到我的肩膀上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我想,应该是觉得我太脏了。
“我什么都能做的,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我当然是说着玩玩儿的,谁会把叫花子收进家里,只不过是借机想要几个钱罢了。
被我拖了后腿的公子停了下来,老头说:“公子,厨房里正缺个洗碗的,要不就······”
我抬起头看着这位公子,但是脸上的头发挡住了视线,加之我趴在地上,他长身玉立地站着,但是刚才我看见了他的长相,真真是个好看的公子哩。
“不行,太脏了。”夏天的微风轻轻地穿过街道,温柔地撩起俊秀的公子的墨色的发。顺便带来了他轻飘飘的一句话。
“洗洗就干净了。”我噌地接上了他的话。
“不行······”
“公子,行的。我最省工钱了。我还能为你做牛做马呢。”我依着刚才那个老头的叫法喊,我觉得自己可真是狗腿界的佼佼者。
我就是看着这两位衣着考究才决定抱大腿的,而且一看就是文化人,做不出当街打骂的事。
“你刚才还说不要工钱的。”旁边的老头幽幽地说。
我扒了下脸,想了两秒钟,在这思考的空隙,公子还是不放弃把脚从我怀里拔出来。
“是的是的,不要工钱。”我当机立断。深刻觉得还是先保证温饱。
“行。那你现在跟我们走吧。”老头一口应下,我看见那位公子的嘴唇张了张,分明说的就是不行。
“可以是可以。”我扭捏地说。“只是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呆会儿能管我个饱饭吗?”
虽然周围的人陆续投来好奇的眼神,但是我毕竟当乞丐这么多年了,身经百战,倒也不觉得害臊。但是被我缠住的两位也这么神色自如,我顿时有种淡淡的危机感,大概今后想要工钱我是斗不过他们的。
嫌弃的表情也算作是神色自如吧。
跟着他们来到了长安楼。这个我知道,是涪渚城最大的酒楼,之一。与其对面的月华阁和城东的袖满楼鼎立城中。涪渚城的双楼一阁正是指的这三家。
与众不同的是,月华阁和长安楼是两家酒楼,临街对立,旗鼓相当。袖满楼却是座销金窟,城中的青楼在它的阴影下举步维艰,状况是相当的凄惨。
这个暂且不提。据说书的老乞丐讲,这月华阁和长安楼的两位老板都是上等的姿容,但是彼此都不对盘。对对方的打压十分激烈。就拿两座酒楼的层高来讲,都是三层。说书的老乞丐说过,本来都是一层的,但是长安楼非得修到两层,月华阁就修到了三层。长安楼召集工匠要修到四层,但是由于技术不过硬,只能修到三层,再高就不行了。无奈之下,两间酒楼都设成了三层。
但是这都是说书的老乞丐说的,我倒是不以为然,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凡有些名气的人都会被传出些风流韵事,恩怨情仇来。
还未踏入长安楼,就听见远远的调笑声传来:“小玉你这是在哪儿领回来的叫花子呢。这么脏你受得了吗?”
小玉······
我一听这暧昧的称呼,立马扭头去看。身着紫色曲裾深衣的男子嗒嗒地叩着扇子走来,微醺的日光打在他的侧脸,整个人被笼进了云雾般的幻境中,而他背后正是秀致的月华阁。
我还没有看清楚日光中的男子的脸,就被人狠拽着踉跄地跌了几步。穆伯拽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进了长安楼。只听到身后的公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这青楼是要垮了怎么着,还有闲情管我酒楼的事。”
青楼。哦,原来那是袖满楼的老板啊。咦,袖满楼的老板怎么是男的呢。袖满楼的老板还能是男的!
我被带去洗漱换上新衣之后大快朵颐了一顿。席间穆伯就坐在我的对面,公子坐在雅间靠窗处悠然地泡茶,温杯煮茶极其讲究,仿佛我们都不在这雅间里一般。
穆伯正一一讲着规矩,一旁把自己化作隐形人的公子轻声打断:“吃东西不准发出声音。”
我抬眼瞧了一眼连眼神都没有投向过这边的公子,侧脸俊美无铸,墨色的头发用并未用冕冠束起,只是用蓝色的缎带扎住,显得整个人干净柔软。
我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紧张忐忑的情绪。公子沏茶的手法优雅端正,温和气质浑然天成。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一嘴的油,手中的筷子嗒地一声就掉在了桌上,我下意识地要用衣袖擦嘴,公子轻咳一声,我背脊一下子就僵住了。轻轻地探手将桌上的备好的绢帕扯过来,慢腾腾地抹干净嘴。
突然觉得雅间好热,明明屋里四角都放置着大片树叶的不知名树木,并且还有四个装着冰块的木盆,刚才进来的时候凉爽得整个人都一身通透了。公子坐的那个窗边是正好是背阳,还有股子凉风穿过来。我却明显地感觉身上燥热。
穆伯招呼人来收拾桌上的狼藉杯盘。公子从软塌上起身,施施然地走到我旁边的位置坐下,问我:“你以后不把小叫花的习惯统统改掉的话······”意味深长地没有说下去。
“我一定改。”我从善如流,“不过我要怎么改?”
公子秀致的眉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淮水。”我斟酌了一下发音回答。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还没有做什么,但是就是让人觉得他气质卓然,卓尔不群。而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担心发错音而在他的面前贻笑大方。
“坏水。”他勾着嘴角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弄还是觉得好笑。
“是淮水。秦淮河的那个淮。”我以为是自己刚才发音不对,让他听错了。想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坏水。”他看着我淡淡地重复。语气里明明什么意味都听不出来,可我回过神来,才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也就没有再重复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好。以后你就叫长门吧。”公子的左手食指摩挲着右手食指的指甲,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圆润,指甲盖有一层淡淡的粉色,算得上是一双漂亮的手。
“······公子,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你喜欢什么名字?”公子依旧摩挲着指甲,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手,仿佛神思已经到了天之涯一般,问我的话也显得飘飘忽忽的。“但是叫坏水是不行的。”
“公子叫什么?”我都要哭了,明明是淮水,是你老人家非得说是坏水的······
“你这是在觊觎我的名字?”公子抬眼看着我,说道:“颜如玉。你觉得自己的相貌担得上我的名字?”
“······”
“那我叫颜淮······”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不行。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女儿。我名声要是坏了我就把你撵出去。”
······正常人应该是觉得是兄妹才对吧。怎么可能是父女。
“那不然叫如淮,淮玉?”我试探地问道。
公子嘴角微微勾起,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说:“看你似乎对淮字情有独钟,叫淮楚怎么样?‘淮上春草歇,楚子秋风生。’”
我一看他念出了两句诗,顿时觉得自己的名字还是算作有文化的了。激动地一口应承了下来。
我的确是对“淮”字情有独钟,这都得追溯到两年前了。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岁。多萝镇首富的侄子名字叫做秦淮,那小子从小就希望自己能当一代侠士,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他爹却希望他能做一个知书达理,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翩翩少年,于是将他送到了他叔父这里,他叔父就是多萝镇的首富。
秦淮的叔父真的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多萝镇几乎人人都种萝卜,可是没有一个人发财。但偏偏他叔父卖萝卜就成了首富。多萝镇都说是因为念过书才成了有钱人,可多萝镇读了圣贤书的人也不少,也没见人人都是有钱人啊。所以说,读书和卖萝卜都是有前途的职业,因为有可能摇身一变就成了有钱人。
当然,这个也就是有可能。
说远了。秦淮的叔父是个爱书成痴的人,家里收着的书多数都是珍本孤本。这都是秦淮对我炫耀的,对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我来讲,孤本和珍本就和路边上的草一样,没有一个馒头来得实在。
不过秦淮他爹就是要把他送到多萝镇那种穷乡僻壤,让他和他叔父学些诗书礼乐,找到当一个文化人儿的乐趣。
不过秦淮没有学乖,到处惹是生非,有次我不小心被当成炮灰给他挡了别人的一拳头,后来他就对我关怀备至惺惺相惜了。
后来他就在多萝镇那条污染严重臭气熏天的河边上给我取了个名字,我想着有个名字也挺好的,当时就没有异议了。他当时指着河水兴奋地说:“书里说‘天下之柔莫过于水’,你以后总归是会变成好看的女子的,就叫秦水吧。”
我大摇其头,着实觉得自己姓秦不大妥当。秦淮鄙视地看了我一眼,骂我一句不识货,立马决定我的名字叫淮水。
他说:“淮水这个名字,两个字都包含了水,有了这个名字,你今后一定会变成最好看的姑娘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要再挑剔了。”
当时我坐在桥墩上啃着鸡腿,微微瞟了眼目光灼灼的秦淮,暗叹不知是谁给他灌输有个好名字就能长个好相貌的思想,但是想着好歹相识一场,有个名字以后做个纪念,当下也就昧心接受了。
后来?后来秦淮叔父就带着他走了,秦淮和我道别,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见惯了生离死别,深刻觉得生离实在没什么,死别才让人难受。但是秦淮没走多久,我就开始疯狂地想念他,尤其表现在想吃肉的时候。
虽然秦淮叔父有学问有藏书,但是世界上多的是心肠歹毒的读书人,雇些人抢了藏书,还烧了屋子,秦淮叔父悲痛万分,发誓再也不来多萝镇这个地方了,走的时候都郁郁寡欢。
自此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多萝镇的萝卜业就开始一蹶不振了,多萝镇也开始萧条起来。许多的人都离开镇里出去谋生,一些叫花儿竟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简直坏了乞丐的节操。而且由于技术有限,老是被捉到,我不愿意看到他们总是失策的蠢样,不对,我是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于是也郁郁寡欢地离开了多萝镇。
路途上听说书的老乞丐将涪渚城讲得绝世无双,辗转了好几个城池,三天前才到了这里。
我对公子的收留充满了感激,我拿着抹布将公子的房间上上下下洒扫一番。但是公子似乎不领情······
公子将我领到窗前,指着楼下站在酒楼三米外的男子,对我说:“那个人是不准靠近长安楼三米之内的,记住了没?”我点点头。
“看清楚他的长相了?”
“······没。”
“那愣着做什么。下去看清楚。”公子眯着眼睛,仿佛是被午后的阳光刺了眼。我眨了下眼睛,应声就跑下楼去看被拉入长安楼黑名单的那位公子去了。
做工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那位黑名单公子没见着,因为我从三楼跑下去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我抬头看三楼上公子的房间,只见窗户都被关得严实了。心里一想,公子果然是不领我的情,故意支招把我从他房间轰出来的。不过不愉快的事情不是指的这件,而是······
厨房后院的墙角堆着大大小小的碎瓷片,穆伯站在墙角痛心疾首地指责我。洗碗的第一天,就在手里沾上了“命案”,我也不是故意的。如果叫花子会洗碗,那乞讨的碗上的口子哪来的。穆伯揪着胸口的衣服,仿佛碎掉的碗是他碎掉的心脏一样。我恍然大悟,这长安楼里最吝啬的分明就是穆伯嘛。
“你打碎了这么多碗!淮楚,你是月华阁派来的奸细吗?!”穆伯想必气急攻心了,竟然这样问我。我喉头紧了一下,哭丧着脸摇头。且不说我是不是奸细,就说用这种方法搞垮对手未免也太蠢了,打破长安楼所有的碗让他们接不了客吗?
“穆伯你怎么老是把我想得这么蠢。”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神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做作的叹息,声音也极其熟悉。正是今天来长安楼的时候遇到的袖满楼的老板。
“你来这儿做什么。长安楼三米内禁止你进入!”穆伯低声训斥,表情丰富得堪比戏子。此时过了饭点,已是日落西山了。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拉长了笼罩着整个涪渚城,氤氲温和。哦,这次他没有在余晖里。我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眉毛斜长,眼睑微垂,眼神清澈,无论怎样看都是含着笑意。唇形轻薄,微勾着嘴角,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身上穿着的是紫色的锦袍,这样风骚的样子,撑手坐在墙头,仿佛春日里伸出墙头的一枝杏花,妖孽无双,真真不愧是袖满楼的老板,当花魁也绰绰有余了吧。
公子不让他进长安楼真是情有可原的,他一进来长安楼就像是接客的地方了。公子和穆伯都是高雅惯了的人,怎么会让他败坏了长安楼的声誉呢。
穆伯轻哼一声,怎么听都像是嘲讽,好像对男子的智商了如指掌一般,“你有事无事就来长安楼,你那花楼是要垮了还是怎么地。”
男子双手环胸,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看着好像一不留神就会从墙头栽下来,眉毛眼睛皱在一起,无奈地看着穆伯,说话间还带着些耍赖,“小玉这是和我闹着玩儿呢,你还真不让我来长安楼了。再说了月华阁也是我辛苦经营的,你和小玉口口声声说我那是花楼,说出去我还有什么声誉呢。”男子在墙头坐直了身子,接着说:“若是说起来,这长安楼名字听起来哪里像是酒楼,分明就是花楼。”
又是声誉······
我一口气卡在了喉咙。这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声誉的主儿,还说什么声誉啊。倒是我们家公子,生的好看,又优雅高贵,完完全全就是个有声誉的好人。不过他说得也没错,其实我觉得涪渚城的双楼一阁名字叫着就像是花楼,我赞许地点了点头。穆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翻江倒海地哭诉,我什么都没有做呢,瞪我做什么······
不做叫花子的生活真是充满了屈辱······
“把他给我撵出去。”手里兀地被塞了一把扫帚,穆伯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气定神闲地指着墙头上风姿绰约的男子。我握着扫把,又看了看墙头男子戏谑的眉眼,又看着穆伯,脑子里灵光一现,这分明就是穆伯给我的将功补过的机会嘛。这老头虽然吝啬刻薄了点,但是心地还是善良的。
我举着扫帚,满腔的热忱与感动,仰头看天幕下悠然坐在墙头的男子。或许是我明亮的饱含热情的双眼让他受到了惊吓,他眉毛皱着向后仰了仰身子,声音清朗地说:“别较真儿啊。穆伯逗你的呢。”我露出牙齿一笑,一扫帚就打了过去,男子向后一翻便消失在墙头,按理来讲,应该是掉在墙后的巷子里了。
我看着从那位公子一掉下墙头就冲过来贴耳在墙壁上听动静的穆伯得意地笑出声来,深深地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穆伯轻咳一声,好像有些不情愿地夸我干的不错。
但是被认可的成就感瞬间就让我原谅了生活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