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熏倩影神也醉,玉池藏欢仙不归。
红绸胧月艳陪客,乌丝绕雾竹弄花。
这诗句映入人眼帘,好似闻到了一股香醇的美酒气息,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脂粉气。这诗句说的是南国火凡城内,一个叫神仙水的地方。那是一个让你生在袅袅凡尘中,能如神仙一样快活的地方:那里赌场妓院、舞坊酒肆一应俱全,总之人间一切你想到想不到的享乐,都能在神仙水里找到。
八月十三,正值夏末,神仙水赌坊内人声鼎沸,张仁昭是赌桌上的常客,他行走江湖多年,除了偶尔在栖凤楼接几个楼贴赚钱,就属在各地的赌坊混迹的时间最多。
但这是他第一次来神仙水的赌坊,神仙水果然如世人传说的一样奢侈享乐,由于此地遍布温泉,赌场内也利用了一处泉眼建造,泉水被赌坊内的沟渠贯通,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水流,围绕在堵桌旁边。除了可供人观赏之外,还可以让在座宾客将脚放入泉水中,一边浴足一边博弈。而又由于此时正是夏日,温泉浴足不免闷热,赌坊内还设下许多半人多高的木台,上面放着许多冰块,又有美姬在旁扶扇,让屋内保持通风凉爽。
已经满载而归的张仁昭刚从赌坊内出来,里面是人声鼎沸,外面是知鸟争鸣,一阵凉风从前方竹林吹来,赶走一些金钱博弈带给他头脑的涨热。如此奢靡之地,赌客也多豪爽,他本来银两不多,算是孤注一掷的一搏,没想到手气却出奇的好,掂了掂怀中的银子,他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神仙水的赌坊外,连着长长的回廊。回廊外有小路曲径通幽,两旁是茂密的竹林,张仁昭取小路反回住处,眼看快要十五,天上的月亮似圆非圆,周围拢着云,散开一层朦胧的红雾。他突然觉得有些冷,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阵阴冷。
据说竹林聚阴,竹叶时常在无风时也会飒飒响动,那就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竹下游荡。他越想就越觉得冷,莫名的打了一个冷颤,加快了脚步。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路上,那人身材高挑,但因为逆光,不能看清他的样貌。张仁昭赶忙捂紧了自己胸前衣服里藏的银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然后低着头快步通过。与那人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赶到一阵透心的冷,也是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对方一双眼睛映在了张仁昭眼中——一双冰冷如同鬼魅的眼睛。
升舞坊正对着神仙水大门,巨大的楠木匾额上绕着红色的真丝绸缎,在微风下扭扭捏捏,再配上坊内传来的妙妙笙歌,让初来者不自觉的就想往那门中窥去。绕过雕花镂空的坊门,里面更是不得了,先是一阵酒香猛的窜进脑海,寻味而去,只见舞坊四周各有一顶冒着热气的铜炉,酒气便在这炉中散了出来。这铜炉中卖香的酒名叫“烟波柔”,如此香醇的美酒在炉子里沸腾着,每过两个时辰就会有神仙水的仆役将无味的酒水换新,使得酒气不断。
升舞坊正中的舞台上正有一只独舞在上演:只见舞者袖若水波流转,裙若浮萍摇曳。在略显哀愁的歌声中,仿佛一只孤独迷惘的鸿雁。水袖婀娜衣袂飘飘,扭腰勾腿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柔软,婀娜曼妙叫人沉醉;忽而又柔中发力,绸缎似剑般凌烈而出,若有所指、决绝干脆,琴声也随之急促高昂,犹如千军万马中激烈碰撞的兵刃发出的铿锵脆响,决绝悲壮酣畅淋漓!
台下已是满堂喝彩,惊呼不断。一名仆役和以往一样,悄然的在坊内一角换下一炉失香的“烟波柔“,正当他以为众人都在专心注视台上独舞时,突然有人从身旁叫住了他,仆役抬起头来,原来是个男子一脸笑意的定在他身后,向他附耳道:“这位小哥,你是要将这酒提往何处?”
“这酒已经失去了香气,要提到后院去倒掉。”仆役如实说到。
那男子连连摇了两下头:“这烟波柔也是酒中上品,就这样白白倒掉可惜了。”
仆役笑盈盈的说:“客人说对了,烟波柔的酒气香醇,不似其他酒气这般冲呛刺鼻......”说到这里那仆役有些腼腆起来,他该是极少和客人攀谈。那男子却把脸凑了上来,道:“这桶水酒也别大老远去倒掉了,你不妨就将它拿给我,我替你解决了它。”
仆役一听先是诧异,而后有些为难起来,想来是遇到酒鬼,舍不得花钱买酒,连这没味儿的烟波柔也不肯放过:“那可不行,这酒水要倒进后院的池子里喂鱼,这是大管家定的规矩,我可不敢坏了规矩。”
“那不妨你让我试上一口。”那男子已经被这满屋的烟波柔香味迷住,极想尝尝这沸腾蒸发后的烟波柔残渣,他是爱酒之人,也喝过许多美酒,但却从未喝过久煮失味的酒水,他心里实在是好奇。一边讨要,一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沾一沾那酒水。那仆役也避让得灵敏,可偏偏就在二人推拿时,突有两位华衣锦服的中年男子经过,不巧那仆役避让时将手臂打在了来者身上,一桶子酒水泼溅出来,洒到了那二人的鞋上。那俩中年人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瘦若竹竿,被酒水湿鞋后先是一愣,而后那胖的就开始叫嚣起来:“狗奴才,没长眼睛吗?”
此时推拿的两个也是懵了,那仆役眼疾手快,赶忙蹲下来用自己的袖子替对方擦拭,那讨酒的也是立马赔礼道歉,可那胖的猛的一踹,一脚就把那奴役踹倒在了地上。台上独舞以罢,不少人听到声音朝这看来。
“这奴才!”说话的还是那胖的,由于不清楚那讨酒男子的来历,他将火气都撒到了仆役一人身上:“你可知道你泼到了何人!”
“恕罪恕罪!”那仆役吓得手足无措,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劲的念着“恕罪”求饶。
倒是那讨酒的男子回到:“这酒水是好东西,去污去晦,且散得又快,一会儿就干了。”
那胖的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怎不见你往自己脚上也泼点,去去你的晦气!”
兴许是看对方态度谦卑,这胖子的气焰更嚣张了些,这时候升舞坊的管事刘前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先是厉声训斥了几句那仆役,接着朝那胖瘦二人连声道歉:“二位看这样行不行,我先找两个姑娘带二位去楼上换身衣服,今日二位在舞坊的一切开销全免。”
神仙水中有大小管事若干,若是排资论辈,除开神仙水的总管事林千鹤之外,恐怕就属刘前资历最老。所以神仙水的常客大都认识他,知道他说话顶用,自然就会给他几分薄面。可眼前的胖子却没把这唯唯诺诺的刘前放在眼里,得到一点甜头,反倒更加狂妄:”哼,都说神仙水如何如何,我看也不过如此,区区下人不懂规矩,管事的也不懂吗?怎么说这小子也该拖出去揍一顿。”说完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瘦子,那人看起来面善,却也是赞同的点点头。
“那是自然。”刘前嘴上挂着笑,回头对身后两个护院道:“把他带下去杖责三十!”那双眼睛在转身的一瞬间充满了厉色,但还未等刘前再说什么,方才那讨酒的男子已经将仆役挡在自己身后:“此事因我而起,若有什么惩罚理当冲我来。不过是洒到些酒水而已,三十板子打在这小兄弟身上,岂不要了人命!”
刘前打量了一下这男子,在神仙水这种鱼龙混杂之所混迹多年,他识人的功夫自然不必多说,眼前男子一身布衣,身材匀称肌肉紧实,话语间又透着侠气,必是江湖中人:“少侠是神仙水的客人,我们岂有责罚客人的道理。只是我们神仙水管教下人一向是严惩重罚,还望少侠能谅解。”
男子拧了拧眉头,自己本是贪嘴讨酒,没想到却平白害了他人,好不郁闷。眼看说辞已经不管用,他就掏出自己腰包钱袋递到那一胖一瘦面前,道:“在下出门时着急,也没带什么盘缠,这些是我身上所有,就权当给二位赔个不是,还望两位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小兄弟。”他单手举着钱袋,谁知那二人却都哈哈大笑起来,根本不去碰他手中的东西,看他的眼神也添了一丝鄙夷,看得讨酒的男子心中一团怒火,垂在腰间的另一只手俨然已经握紧了拳头。而就在他怒气升腾时,又有一人的惊呼声从人堆里传了出来——一抹青色身影猛的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待大家都还没回过神时他已经急切的冲到了那胖瘦二人面前,激动的一把抓住的那瘦弱中年人的手,在对方还未有所反应时他重重的晃动起了对方的手臂热泪盈眶道:“温大人!温大人!我可见着您了!”
那瘦弱的中年男子本想发怒,见对方一副找着爹的模样,还叫出了自己的来头,他顿时一头雾水:“你认得我?”
青衣男子仍然是满脸难以掩藏的激动:“温大人,数月前沛洲虫害,您开仓派粮救民水火!沛洲粮仓中五万石粮食一夜之间全数派发,我那时落难,就是吃您派的米才活过来的啊!”
“温大人”闻言脸上一滞,却又赶忙挤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宽慰道:“哦,哦,那你现在在这里是干什么呢?”
青衣男子总算是放开了“温大人”微微渗着汗渍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想让自己在众人的注视中更加体面一些,他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这位仁兄,”——他用眼神点了点那胖子:“我见他要责罚这位仆役,本想过来说辞一番,没想到就看见温大人也在这里。那我就放心了。”他扭头对那小仆役道:“你放心,温大人是爱民如子的大善人,绝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责罚你的。”
那仆役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那讨酒的男人似乎看出什么端倪,赶快接下话来:“多谢温大人。”
“温大人”此时当真也是一脸笑容,道:“无妨无妨,本来也是小事,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他一说完,就拉着任不甘心的胖子往人群里退去。众人见状,也都陆续散开,刘前拱手和众人客套了几句,也领着仆役走开了。那讨酒的男子回过神来对着面前的青衣男子抱拳道:“多谢兄台相助。”一边道谢,一边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青衣男子,对方眉目清秀笑容明朗,一对眼睛弯成了两抹漂亮的月牙,一看便是干净爽朗之人,他于是道:“在下阴阳门大弟子李风云,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青衣男子又朗笑两声道:“在下师无忌,无名小辈而已,倒是李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
李风云也哈哈大笑两声,他虽未曾听过师无忌的名号,却暗自记在心中,二人三言两语寒暄过后,李风云道别离去,看那样子,定是急着寻酒去了。师无忌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眼里袒露赞许之意。片刻之后,他笑盈盈回头,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一对铜铃大眼皮肤白皙,面貌秀美灵气十足。师无忌伸手在女子额头上轻巧一弹,道:“长乐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入人堆就乱窜的本领,可真是无人能及啊。”
被叫做长乐的女子也不反驳,岔开话题道:“无忌,你是何时结识的那位温大人?”
“温毕温大人,最近在朝野里倒是很出名,不过我并不认识。”他笑了笑,四下看了看,领着长乐往升舞坊门口走去。
“那他方才为何还替你解围?”长乐一边走,一边侧目盯着师无忌,师无忌见她眼不着地,便伸手将她往自己跟前带了一步。等到了门外僻静处,才道:“前些日子,有人往楼里送过一张楼贴,要托人刺杀一个叫张三的举人,你可知缘由?”
长乐摇了摇头,听师无忌继续说:“张三是沛洲粮仓的仓管,刺杀他的时候,他正在从沛洲赶往朝都的路上。”师无忌看长乐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于是仔细说到:“以前的沛州知州端木辉是当朝国师瑞安的亲信,现在被提拔为兵部侍郎。而温毕之前不过是沛州底下的一个小县官,在端木辉走后突然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想不出名也难。
温毕上任之后,发现沛洲粮仓中原有的五万石粮草早已亏空。想必瑞安提拔温毕做沛州知州,不过是见他无权无势又无靠山,想找一个替罪羔羊而已。谁知这温毕上任之后,找了一大群乞丐,演了一出开仓放粮的戏,之后对朝廷禀奏说万石粮草全都用于救济灾民,加之瑞安在朝中的掩护,一来二往五万石粮食的事也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难怪方才你讲自己是受了他救济的人时,他脸色都变了。”
师无忌笑了笑,又继续道:“那张三准备到朝都上访,揭露温毕的骗局,所以有人买凶杀人,要杀他灭口。”
“是温毕?”
师无忌点了点头:“我们收到刺杀张三的楼贴上写明定金五百两,事成之后追加五百两,此事栖凤楼抽取两成,那楼贴上的酬金就应该是八百两。可最后楼贴放出去,酬金只有四百两。”
长乐转着眼睛想了想,道:“是那追加的五百两追不回来了?”
“嗯。”师无忌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就在暗杀张三的楼贴收到后不久,楼中又收到一封要刺杀温毕的暗贴,上附有他的画像,赏金五千两。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追加酬金的,我们在放出楼贴时才做了改动。”
“那么说,这位温大人正在被人追杀?”长乐问到。
师无忌点点头:“恐怕命不久矣。”
长乐笑道:“总算有人替天行道。”
“不是替天行道。”师无忌道:“有哪个被贪官污吏迫害的贫苦百姓给得出五千两的酬金,不过是有人过河拆桥杀人灭口而已。”
长乐闻言也不再笑,背着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师无忌看她郁闷,一时也安静下来。夏末的夜里已经有了凉意,风中泛着淡淡的酒香,还有不知哪位曼妙女子身上的脂粉气,扫在鼻尖平添暧昧,神仙水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