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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剑雨夜行(上)

丁青拆开展龙交给他的信封,但见寥寥十字:三日后,江城行馆,夜行者。

所谓时间、地点,其实并不明确,丁青只能在三日之内赶到江城行馆。君山总舵距离江城并不算遥远,丁青到达行馆门口的时间是第二日夜。

当丁青推开门走进行馆的时候,大堂中如往常一样,坐着一帮路过度宿的剑客。有所不同的是,但见有人正在拆他“左手神丁”的招牌。丁青顿觉心头不爽,虽然他已成为英雄帮首席剑客,但是英雄大会还未结束,竟然就有人着急拆他招牌,冲过来大声喝问道:“你们在干什么?”这一举动,顿时吸引住大堂中所有人的目光。

新入帮的剑客中有人并不认识眼前这位新晋首席,竟然跑过来意欲拔剑,目光凛然。二楼上一个声音道:“住手,不得无礼!”一位黄衣剑客翩然下楼,先冷眼瞪了一下那位意欲拔剑的剑客,“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竟敢在丁大首席面前拔剑!”那名剑客顿时脸色一红,才知站在他面前的是何许人物。丁青夺取英雄帮首席剑客的事迹早已经由各种渠道在江湖中流传开,那名年轻剑客也一定听说过丁青的大名,只是未曾亲见其人,方才一时鲁莽冒犯了首席剑客,当下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只觉脊背一阵森然。

黄衣剑客又转眼向丁青拱手一笑,道:“丁大首席切勿见怪,如今唐某已成为江城行馆的坐馆,自当担负起领导江城分舵的重任。丁大首席此来必有重要之事,相信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吧。”丁青侧头看了一眼,但见在他那块被摘下的招牌旁边还有另外一块正准备挂上中堂的新的招牌,写着“追风神剑”四个大字,在他面前这位黄衣坐馆正是追风剑客唐笑风。丁青轻轻点头,心想你动作倒是够快的。

其实就在丁青与连静那一场首席之争分出胜负之后,英雄楼中观战的剑客就已经有人动了心念:丁青升任首席剑客,江城坐馆空缺,正是一个上位的好机会。同时跑来江城行馆争当坐馆的剑客可不止唐笑风一个人,经过昨晚一场激烈厮杀,唐笑风笑到了最后,于是出现了丁青推开门时所见的换招牌一幕。但是唐笑风这个坐馆得来似乎并不轻松,丁青嗅到他身上分明有一股金创药的味道,看来他也受了剑伤。

丁青目光上移,朝唐笑风使了一个眼色。唐笑风顿时会意,请丁青上楼去。丁青吩咐唐笑风,他此行将在江城行馆逗留两日,其间有帮主交待的重要任务。以丁青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而言,分舵剑客自然不敢怠慢,将他引领至行馆最高的一层入住,甚至是在坐馆唐笑风之上。至于丁青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唐笑风就无权过问半句了。

这是丁青离开小耳的第二个夜晚,半夜时分,他再次被某种莫名的恐惧所惊醒,其所忧心者,正是小耳的安危。这次的任务关乎小耳的命运,令他不容有失,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回去见金禅,他将彻底失去营救小耳的机会。惊恐之余,丁青尚感觉到一丝迷茫,因为信中有关截杀目标的特征描述可谓模糊不清,缺乏一个鲜明的辨认标识。试想一下,江城中每天渡江南来北往之人何止千百,城中的夜行者多得是,他不知道该杀谁。依照目前手上所掌握的信息,丁青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个刺杀任务,唯有静心等待,等待下一步更明确的行动指示,他猜想,新的指示应该会在次日傍晚之前送到他手中。

次日,窗外忽然起风。丁青推开窗户,但见白日当空刺眼,已是晌午时分。

丁青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江面上的风景,烈日照见江上浊浪滔滔,岂料风云突变,忽有一道乌云席卷而来,阴翳蔽日,转眼之间将江面分成了明暗相异的两端。暗处的一端自天上至地下皆呈现出一片混沌迷离之状,江上风急浪涌,水花抖溅,犹如一鼎沸汤,已然下起了狂风暴雨。大雨便像是叫巨灵神一斧子劈开了天穹盖,硬生生将一片湖海汪洋给注到下界凡尘来的架势,很快蔓延至整个目之所及的世界。

初时狂风大作,大雨珠子串发疾坠,更似万竿利箭一般。却害苦了正摆渡至江心的一条小船,陡然面对狂风大浪,一时陷入身不由己的境地,犹如风中柳叶、水中飘萍一般不能自持。船上渡客不堪大雨淋身,早已挤进狭小的船篷里去,才不过几吐息的功夫,油布船篷也已然不堪抵受,眼见就要被瓢泼也似的大雨冲垮下去。然而这小船在风浪中时隐时现,却始终未曾翻船倾没,犹如一枝充满韧性的细竹,看似欲折却始终不断。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狂风忽止,雨却一直下个不停,雨丝变得绵密起来。

丁青抱剑窗前,看着楼下缓缓流动的伞盖,静静等待着目标出现。当他的目光跟随其中一只伞盖游走,一个可谓之为“心象”的画面陡然在他面前开启——除了他眼中的伞盖,旁边其余行人皆化为虚无背景,街上只剩下一个人夜雨独行,而当伞盖经过楼下的时候,丁青突然拔剑跳出,挥剑一招劈斩,伞盖撕裂散开,伞下之人也随之身首异处。丁青不需要知道伞下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只需要反复想象致命一击的最后一剑,然后依照心中想象去杀人,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一名杀手的心态,变得如此冷血。

一直等到夜色降临,雨中的行人渐渐散去,新的指示却迟迟未出现。

空荡荡的大街,唯有几处灯火阑珊,映照着细密如针的夜雨。丁青索性闭上双眼,侧耳聆听,整个世界除了沙沙的雨声再也听不到其他什么。或者说,除了雨声之外其他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引起丁青的注意,他正期待着会有什么特别的声音传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丁青已不知将最后一剑在心象中演练了多少遍,期待中的声音终于传来。

那是脚步踩在路面积水上所发出的跌荡声,声音略显急促,行者步履匆匆。丁青恍然睁开双眼,透过微微敞开的窗户缝隙,望见灯火阑珊处走过来一个人影,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拿着一把剑,却没有打伞。丁青不禁心头一紧,握紧右手中的剑,几乎准备跳出窗外,但是他还没有接到新的指示,走过来的人未必就是他要杀的目标。

丁青还来不及多想,很快就发现走过来的人不止一个,经过窗户缝隙的人影竟然有九个之多。丁青不禁一阵惊愕,没有想过目标竟有如此之多,很快又发生了更奇怪的事,这九人在行馆门口停了下来,然后消失在门口。换言之,他们走进了行馆。丁青回头盯着自己房间的门口,微微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脚步声到了门口。

门板突然被推开,闯进来的人显得十分不客气,正是之前经过楼下的九人,已经摘掉了头上斗笠。他们的眼神中透出阴森的杀气,目光略有呆滞,脸色冰冷,看起来比丁青更像是一名杀手。同时跟进来的还有坐馆唐笑风,丁青发现他的眼色中则透着一种难掩的惊悚,甚至比看见首席剑客时更有一种敬畏的态度,简直有点惊悚失色了。

那九人进来之后,或抱剑而立,或坐下拄剑,皆冷眼瞧着丁青,却无人说话。其中一人盯了丁青两眼,然后走近窗前,推开半遮半掩的窗户,道:“帮主让我来给你传个话,你要杀的人,待会儿会经过楼下,你最好能一剑杀了他。”

丁青冷笑一声,心想只是传个话而已,需要闹这么大的排场吗?而且听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这总舵来的九名剑客似乎不会轻易放过他。丁青应该料到金禅会有此安排,这或许是出于买家对杀手的信任危机,一旦任务失败、杀手有暴露的危险,金禅一定会下令切断杀手与买家之间的一切牵连,甚至不惜毁灭杀手,绝不能让对方经由杀手身上摸索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这正是身为杀手的悲哀。

丁青不禁朝九人扫视一眼,忽然发现其中几人手上有个相同的动作,都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丁青定睛一看,每个人手指上果然都有一枚戒指,而且是各自不同的手指,只不过缺席了右手无名指,心下不禁呼道:“天鹰之戒!”也终于明白了唐笑风眼中惊悚失色的原因——突然闯入江城行馆的这九人乃是帮中恶名昭著的“冷血十鹰”。

冷血十鹰是隐藏在君山岛上的十名神秘杀手,执行的都是终极的杀人任务,有时候单独行动,有时候倾巢而出,所过之处往往鸡犬不留,手段残忍常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有人说冷血十鹰是周鹰培养出来的剑客高手,也有人说这些杀手直接听命于帮主金禅,但是无论是周鹰还是金禅,却从未承认过冷血十鹰的存在。他们出没于夜色之中,透着死亡的气息,对江湖对手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威慑,而官府对他们犯下的罪案更是束手无策。

向丁青传话之人,丁青发现他手上的天鹰之戒套在左手大拇指上,正是十鹰之中的鹰头。鹰头传完话后没有多说一句,与丁青一起静静看着窗外夜雨。

每当有人影闯入视线之内,丁青都不免心头一紧,转眼看鹰头,却见他轻轻摇头,出现之人并非目标人物。后来丁青才发现,那些只不过是路过行馆准备投宿的流浪剑客。第一名剑客出现时,站在行馆门口却并未走进来,似乎是被人拒挡在了门外,想必是出自冷血十鹰初来时的指使,从即刻起关闭行馆大门,不允许任何人随便出入。但见那名剑客在雨中愣了一下,犹抬头望了一眼,似乎对英雄行馆今晚的行径现出十分不解的意味。然后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只能缩身进对面楼房的屋檐下,冷冷清清的躲避夜雨。第一个人如是,之后来的第二人、第三人皆如是,对面屋檐下渐渐聚集起了十几名剑客。

屋顶上似有一阵轻风扫过,令落在瓦片上的雨声悄然发生了改变。但是丁青知道,静夜雨中何来的风?应该是有人在屋顶上面行走,此人轻功了得。忽听身边的鹰头道:“老九回来了!”话音未落,风声很快席卷至窗前,丁青侧身避让,一道人影掠进窗口。进来之人飘然落地,一身如夜色一般漆黑的斗篷披风,如此藏匿在夜色之中,相信很难被人发觉,他放下斗篷,回身向鹰头轻轻点头,“他们已经过来了!”不消说,他口中所指之人,正是丁青接下来要杀的人,一路跟踪至此,只是要最终确认目标的身份。

丁青又转眼看窗外,不禁深深吸一口气,但见灯火阑珊处再次走过来两个人,依旧是头戴斗笠、手拿长剑,并没有打伞,看起来与之前而来的流浪剑客别无二致。丁青心下不禁惊愕,如果只是杀两名江湖剑客,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莫非这两人有什么隐藏的特殊身份?目光紧盯那两人,发现他们的行为果然有些不同,并没有尝试走进行馆,而是直接走进行馆对面的一间客栈。其中之一看见屋檐下避雨的剑客,犹愣了一下。

鹰头又道:“他乔装成夜行的剑客,不过是想掩人耳目而已,但是哪会有剑客包下整间客栈呢?你现在就去杀了他!”说时,从衣怀中掏出一卷画纸,展开在丁青眼前。但见画中之人长须锐目、头上一顶官帽,丁青这才知道,原来他要杀的目标是官场中人。官场暗杀往往冒着更大的风险,有可能被官府通缉,但丁青此时已经顾不得什么风险,紧紧盯着画中人的眼睛,直至将这一双眼神印刻在自己脑海中,如此才不会认错人。一个人的面貌还可以乔装易容,但是眼睛里的神态却很难掩饰,丁青只需要记住这双眼睛。

当丁青走出行馆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对面客栈的门口有剑客围拢过去,客栈的掌柜似乎正招呼剑客们进客栈。丁青跟随剑客进去,但见大堂中有酒有碗,那掌柜老者道:“本来小店今早已经被一位客官包下了,今晚恕不接待外客,但是方才那位客官又说,不忍心看诸位少侠风餐露宿,所以请大家进来避雨一宿,诸位可以在此稍作歇息,去留自便。”

那些剑客不禁面露喜色,于是放下剑,开始坐下喝酒,驱散身上的湿气。有一个遮风避雨、可堪休息的地方,还有两碗酒喝,他们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丁青却没有坐下喝酒,径直往楼上闯,却被掌柜叫住:“大侠,你不能上去!那位客官交待了,他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的清静,你不可以上去的。”丁青回头道:“这位客官如此好心好意,我很应该上去当面向他道谢。”说罢不顾掌柜的劝阻,瞬间上了二楼。老掌柜先是一阵惊讶,继而只能皱眉摇头,这些江湖剑客任性妄为他也无力阻拦。

二楼往上的客房中,果然空空如也,但是丁青能感觉到人的气息,之前经过的人就像他现在这样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甚至地板上雨水的痕迹还没有消散。一路追踪上四楼,丁青发现有一间客房的窗户上亮着灯光,窗纸上映照出一个人的剪影,正提笔书写。不知道屋内之人在写什么,但是他的一个动作却顿时引起了丁青的注意——窗纸上的影子不时伸手捋着下巴上一丛长须,停笔作思索状,然后又继续奋笔疾书。

丁青紧紧盯着窗上人影,不由自主走近房间门口。或许是他太过于关注眼中目标,竟然对隐藏在屋内的剑意一时失察,屋内不仅只有目标人物而已,还有高手护卫。丁青正欲拔剑出鞘,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隔着门槛,果然有一名剑客挡在丁青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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