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我开车去接我妻子。从光华大道回去时已经快要八点。我们从非遗博览园前面过去,一条大道上满满的全是车辆。我不得不在博览园前边踩住刹车。我们看见车窗外昏黄的路灯,博览园门前已经没有行人了,只有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标明了近期车展的时间。
毛子嘉告诉我说她没有买菜。她说话的时候脸向着窗外,我只能看见她白皙的侧脸。她还是像最初时那样,留中长发,习惯性地抿唇蹙眉,无意间流露出一种古典韵味。窗外流光霞彩,扑朔迷离,她始终没有转过脸看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我是知道的。隐约间我觉得那件事还在影响着她。那么,那又是什么呢?
“明天我们可以去那里面逛逛。”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车窗玻璃上。
“我想,我们可以在家里做些更有趣的。”
她终于扭过头瞧了我一眼,眼神中都是笑意。“但我就是更想去那个博览园里面看看,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用纳税人的钱修起来的东西居然还要纳税人买门票。”
“我可买不起里面的车子。”
“只是叫你去看看而已,去看看就是了。”
好吧,我永远也说不过她。
车子开始发动,我们又继续随着红色的光流前进。等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过了,屋子里漆黑一片,什么味儿都没有,特别干净。
我打开冰箱想掏出点什么东西,一瓶可乐也好。然后我就看见了放在最里面的那一小罐奶粉。澳洲进口奶粉,我还特地尝过,于是只有我尝过。我想,她肯定也看见了,看见了我的表情和凝固在那罐奶粉上的眼神。子嘉转过了身子,以至于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裙摆。
我很想靠上去从背后给她一个拥抱,可惜的是,我压根就没有动过,好像被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束缚了。于是,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我能感觉到她脸上慢慢凝固的笑容,“甚至连哭声都记不得。总是模模糊糊的,很难说清楚。”
没来由我就想发火,每当她如此表现时我就想发火。白天的时候我和公司上层领导吵了一架,无非是关于员工薪酬的问题,他们总是太苛扣了,要求又分外的高,这让我很难做——我几乎招不到新人。而一个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公司,就像没有下一代的家庭——没有下一代的。这样的事物,总会走向灭亡。
“你不要哭——”
“我怎么能不!”她转过来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我怎么能?”
“好了好了,”我坐在地上,扯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过去了的就随他去吧,你我都不能再做出任何挽回的方法。”
“不,”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衣服被她的泪打湿了,她依然在摇头,在抽泣,“不,不,我爱你,就像爱他一样。他喜欢小车模型的,我们还买了那么多,买了那么多。”
“对,对,他那么喜欢——”
“可你为什么?”她的手指陷到了我的肩膀里,很疼,“可你当时为什么不站在他的边上,他还那么小,你怎么会知道一个小浪不会将他淹死?你——”
我说不出话了,什么都说不出。我只能压抑着,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明天起来,她兴许会忘记这夜的悲伤。还是把奶粉丢了吧,再也用不上了。
第二天清晨,我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惊醒。我在梦里看见了一个小孩子,是个男孩,留着柔顺的头发,正趴在一堆积木里冲我微笑着。画面太温馨了,以致于我不敢多看一眼。但余光瞟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女子,穿着粉红色纱衣和牛仔裤,面容满足,长发及腰。她也一并对我笑着。突然间,一道铺天盖地的海浪打了过来,把窗户、门、客厅以及沙发都湮灭了。我觉得要窒息,眼前都是大海的深蓝色。
我睡着的时候可能一直拽着被子,我出了一身汗,张开眼望着天花板,身边空荡荡的。子嘉已经在化妆了,我们昨晚约定好要一起去看车展。今天是八月二十号,昨晚是我度过的最为恼火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
她昨晚不停地哭着,嘟囔着一些我不晓得的事情,那么那又是什么?我始终没有明白。我在床上坐起身子,看她安静的化妆。她在眼袋上涂了很厚的粉。我看不出来她是高兴还是伤心,她面无表情,只是将镜子盯着,似乎在通过镜子来观察我的动向。
“早餐我已经弄好了,你快起来吧,”她还是没有回过脸,“我觉得你今天该刮胡子了。”
我摸摸下巴,确实有些扎手。但我没有动,我懒得动。她终于转过来看我,我看见她眼睛有些红。子嘉起身靠过来,坐在床沿上给了我一个拥抱和一个吻。
“快点,我们要晚了。”
“还有其它人一同去吗?”
“你的大表哥和你的未来表嫂。”
我有点恼火,这位和我不同姓的表哥联手他的女朋友已经分别在三个月里从我和子嘉手里借走了二十余万。相当于我俩一并白干了半年。我们并不富有。
“好吧,他们又有什么目的?”我试着起床,但感觉身子并不属于我自己。
“你总是,”她翻了我眼,“把别人想的太坏把自己想的太好了。”
“人不总是自私的?”
“你要看看对象是谁?”她从床头柜上拿来我的手表,“你看,现在是几点?”
“不,什么意思?什么对象?”我瞟了一眼那块表,“八点三十多一分?两分?哎哟,我可能有些上火了,眼睛不舒服。”
“我指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她把表放了回去,垂下脑袋,“我和他们约好九点在博览园门口碰面,他们要和我们商量点事情。”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谈?”我开始穿衣服、裤子,“我们可没有过多的钱了。”
“哎。”她叹了一口气。
我把车子停好,表哥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在门口等待我们了,他们不停地交谈着什么,在原地踱步、吸烟。他们两人都要吸烟,在阳光下氤氲成一滩迷幻。我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子嘉一边靠近他们一边捂住鼻子。他们看见了我们,于是把烟掐灭。
“那我们进去再说?”表哥穿的很正式,还打了领结,“里面有喝茶的地方。”
我想,他那样不会热吗?天气很大。子嘉挽着我一并走着,我们走得极慢,就随着他们二人东绕西拐,终于来到一家有空调的开放式咖啡厅。
我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我要了一杯白水,子嘉要的柠檬水。表哥和他的女朋友分别点了拿铁和茶。我们坐在那里等,我看见橱窗外面的人群,正朝着车展中心走过去,哪里看起来似乎异常热闹。
没有人说话,连点背景音乐都没有,似乎有好多东西把我们大家的喉咙卡住了。但我晓得有人在抖腿,我能听见我的心跳声、子嘉的心跳声,还有大家的。
表哥抬起头看了我两眼,清了清嗓子:“那个......张璇怀孕了。”
“嗯。”我点点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我抬头看了眼张璇,发现她也在悄悄地看我。
“还有......我想外婆可能要不行了,大概就在这几天吧。”
“嗯。”我觉得难过,更甚至想哭,不单单是因为外婆的事。但,那又是什么?
“弟弟,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双手放在杯子上,瞪大了眼睛尽可能流露出可怜的表情,但我看不出有多可怜。
我把手放在了子嘉的手上,我看着她,她看着表哥。她面容微笑。
“子嘉,你来决定。”
她回过头望着我:“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孩子,不代表我们就要袖手旁观别人失去他们的孩子。帮帮他。”她的语气更像在求情。
我没有说话,更确切的说,是我不想说话。我愈发想哭,我把子嘉的手握得很紧。她皱着眉看我。我似乎把她弄疼了。
“我去下洗手间。”毛子嘉尴尬的将她的手抽开,朝着身后指了指,然后推着桌子离开了。这时候,表哥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朝着我眨了眨眼,“我去接个电话。”
等到这两个人都彻底消失在我的眼睛里时,我才开始充分的打量起面前的这个迷人的女人。张璇玩弄着杯子,不小心就洒出些咖啡来。
“那个孩子是谁的?”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你说呢?”
她摇摇头,“你觉得他会娶我吗?”
我也摇摇头。
“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她问到。
“是个孩子,”我说,“爱情就是孩子,两个人一起孕育,也可能是三个人、四个人……你数都数不清楚。那就是爱情。”
张璇盯着我看,眼睛像猫那样眯成一条缝。然后她又回去看杯子里面的东西了。
“他到底爱不爱我?”
有那么一瞬,仿佛时间静止了,我听见远处厕所门被重重地关上。
“你不该怀疑任何人的,当你开始质疑这场爱情的公平时,你就已经失去了爱情。然而爱情与婚姻不同,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和某个人相爱,但你不可以肆无忌惮的和某个人结婚。”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她指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讥讽我。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我看到毛子嘉和表哥一起走过来,他们的手以相同的频率摆动着,他们有说有笑。毛子嘉似乎已然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
现在,所有人都坐在位置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笑,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说话。窗外有一群人朝着车展中心走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店里的音乐被关掉了。
我听见我们中有人抖腿时裤子发出的磨察声。还有杯子和勺子的碰撞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各种嘈杂的声音。
那么,那又是什么呢?
我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所有人的心跳声。它们正敲击着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