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正午时分,天色就开始晦暗起来.风一阵大过一阵,吹得安王府门前的珠帘子冷冷作响.像是要和着这风,打出一首曲子来.
慕凉风斜躺在藤黄床上,披一件月白羽缎,半眯着眼,手指不经意的一圈一圈绕着他那乌青的发丝.良久,才对着面前跪了半响的人悠悠开口:“这么说,人没抓到?”
那跪着的小厮头埋得更加低,“小的也不知情,回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慕凉风懒懒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那小厮应了声,便急急退出了房门.慕凉风起了身,走至窗前.院里那一弯湖水绿得似一匹上好的锦缎,让人移不开眼.“那日你说,你最爱便是那苏州河的水.我便在这修了园子引了那河水来,只为博你一笑.可如今,你像是躲宿敌一般躲我,究竟又是为何?”慕凉风紧了紧身上的羽缎,一双眸子里沉甸甸全是伤.
不出一会儿,便啪啪的下起了雨珠子.打得那一湖水顿时破碎不堪.苏锦见慕凉风又站在那失了神.一时间内心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沉沉的喘不过气来.过去关了窗,淡淡的开口“怕是你为她伤白了这三千乌丝,她都看不见.何苦还这样为难自己.”慕凉风收起目光,转过身来眼里已然没了刚刚的柔情.“你倒是闲得很,有空上我这园子里来了.”
苏锦微微一笑,也不理他的话,自顾自的沏了杯茶,坐下喝了起来.慕凉风斜睨了他一眼:“皇兄让你来的?”
“最近暗月轩那边不怎么太平.皇上想让你去看看柳昀息又在玩什么把戏.”苏锦放下茶杯,正色说到.
慕凉风懒懒往床边一靠,“我可没闲心管暗月轩那些事.何况这天下又不是我的,他慕游涯又那么能干,哪里用得到我?”苏锦早料到他会拒绝,也不急.缓缓说道:“你不是一直在找那个女人么,我可是听说,她和暗月好像有什么牵连.”
慕凉风面色一冷,“她和暗月?你还听说了什么。”苏锦笑到,“暗月的行事风格向来隐秘,他们有多少人马我们至今都摸不清楚,我底下的探子埋伏多年也只是打听到一点消息而已,之前那边传来消息说柳昀息要派人到你府里来,这么巧琳琅就在那之后出现了。”慕凉风稍有不满,“只是巧合而已,琳琅是我灯会时遇见的,她不会是柳昀息的人。”苏锦叹气,“可探子后来还看见她与暗月的人有过接触。”“够了,我信她。”慕凉风抬手打断他的话。“你信她,那她是怎么对你的?你找了她这么久,她可曾有过消息?”苏锦说到。慕凉风眸子里刹时聚满了痛楚与不甘.胸腔内像是被千万只毒虫撕咬,连呼吸一下都痛了进骨肉里.苏锦见他这般,也不忍再说.他这位王爷,什么都好.偏偏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或者说,最不该是爱错了人
今日刚踏进王府门槛,便遇见回来报信的侍卫.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是他们主子前几日外出偶然看见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手上执一把羽扇,分明是王爷当日赠与前些时日住在府中的那位姑娘的.当即跟了去,却还是跟丢了.几日下来命了人把这皇城翻了个天,还是没找到.
想到这,苏锦心里那大石更是沉了几分.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游涯做了天子,他便也成了游涯的辅政大臣.慕凉风依旧是那样随性的活着,百姓皆道还好那日先皇选了大太子,这位王爷实在不是当天子的料,日日只懂得享乐.世人愚昧,哪知他是为了让游涯更安心,他这一生都无心要这帝都江山.可偏偏他遇见了那个女人,竟这样痴了进去.苏锦实在不忍让他成了这场战争中受伤最深的人.
“我也该回去了,你自己好生思量下.”苏锦走到门前,又回头望了望慕凉风.
“你回去告诉皇兄.柳昀息那边我会去查的.”慕凉风捏紧了床沿,语气寒冷似冰.
苏锦叹了口气,无奈的退了出去.
慕凉风颓然的倒在床上.眼前尽是琳琅的一颦一笑.“不管你是怎样的目的,我都不再责怪,只要你这次将那心给了我,无牵无挂的随了我回来,可好?”说着,那一双美目里竟流了一行清冷的泪出来.
这雨一落就是半月有余.暗月轩这几日倒也落得清静,寻常得如同普通的官宅大院般.
柳昀息在桌前细细磨了墨,提笔欲写,又迟迟落不下去.突然手微微一颤,那笔本就沾满了墨,这一会儿的颤抖,那滴墨汁便打到了白纸上.柳昀息看着这墨汁染开了,放下笔无奈的笑了笑.对着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柔声说到,“你看这手,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琳琅上前收了纸笔,又为他加了件狐裘大麾.“天凉起来了,你这身子受不得寒气.”柳昀息转过身,狭长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碧色.脸色却还是是无比柔和:“回来这些天,倒是累着你了.”琳琅淡淡的笑了笑:“主上日夜操劳,我这点能算得什么累.能为主上效力,是琳琅的福分.”她虽是笑着,可这语气里却多了一丝疏离。
柳昀息面色沉了沉,“你还在怪我.”
琳琅不觉内心苦涩,“主上严重了.琳琅哪里有胆怪罪主上.”柳昀息听这话入耳,心里划过一丝疼痛.却也不动声色.
案桌上那盆菊开得极好,柳昀息移步至桌前,伸手碰了碰那艳黄色花瓣,“之前要你去接近慕凉风为我打听消息,我知你不愿意。”琳琅连连的跪下,“主上言重了,琳琅没有不愿,这本就是琳琅分内之事。”柳昀息微微叹了叹气,向前将她扶起,“你跟着我,倒也十一年了.若是连你都不知我这世所求,那我倒真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琳琅看着面前的白色身影,内心几分思量下来仍是苦涩难当.这十一年的痛与爱交织破碎,怎么都拼凑不齐.“怎会是孤身一人,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我.要我为你不要了这性命,那都是应该的.”柳昀息转过身,见琳琅一身清冷的站在离他仅十步之遥的地方。可这区区十步,十一年来都无法更近.更不知以后还需多久.
“若是没事,我先退下了.”琳琅端了砚台,转了身.
“偃月说那慕凉风对你痴得很?”柳昀息见她欲走,不经意的问起.
琳琅顿了顿,.“全为主上大计.琳琅自回暗月,与他再无私自相与.”他终究还是信不过自己么?呵,也是情理之中.
虽是背着身,柳昀息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上前整了整琳琅微显凌乱的发丝,“先不说了他的身份,那慕凉风素来是个纨绔之人,安王府是夜夜笙歌不断.他的情,断不可轻信.”琳琅心里一暖,那眼眶就跟着红了几分..幸好是背着身,连话都不再回,快步向院子外走了去.
回了屋,琳琅命人将冬衣取来细细的熨..柳昀息受不得寒,这些东西,早早的就该准备的.伸手去拿那叠厚厚的衣物,突然瞥见最底层那鸦青羽缎的袖口上,一朵红莲艳得似要滴出血来.
琳琅不禁轻轻笑了.这日头,竟是过去了这样多.
那日柳昀息带她回暗月的时候,她才十岁.而柳昀息,也不过十七有余.她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又密又急.她饿了三天,趴在田槛上仰着头喝那落下的雨珠子.突然一双碧色的眸子挡在了她脸前,她吓得朝田里滚了好远.柳昀息伸了手,“不怕,过来.”那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琳琅听得痴了.面前的少年一袭鸦青羽缎,那袖口上纹着好看的红莲.她从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人,而且,他的眼睛是不同于自己的碧色.
“哥哥,你的眼睛。。。”“我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喝过很多种药。可能是药太苦了,苦得让眼睛都变了颜色。”他笑着答道。琳琅也跟着笑起来,她慢慢朝他走了过去,将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却不是想象中的温暖.那手比她淋了这么久的雨的都还要冰.琳琅心里却觉得,那手是比天上的日头都还要暖的.
后来,他带她来到了柳府。又不知道进了多少扇门转了多少个回廊,她看见了三个金亮的大字:暗月轩.柳昀息俯下身问她,“以后,跟着我可好?将来,我让你做那个位子.”琳琅随着他的手看去,那个位子很高,很高.高到她要踮着脚,才能看得见.她没有拒绝,她觉得她也是无法拒绝的.因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琳琅便知道.他,便是她的一生.
琳琅不知道当初柳昀息为什么会选她.可能是她资质过人,也可能是他觉得自己可怜.她不问.他也不说.
揉了揉脑袋,琳琅将衣物叠好.这鸦青羽缎,现在自是不合身了.琳琅将它抽了出来放进底层的柜里,又加了道锁.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才下得完呢?琅妹妹.”琳琅正欲出门,慕星月便推门走了进来.琳琅不答,走回桌前为她倒了杯茶,才缓缓开口.“有事吗?”
星月也不恼,坐下慢慢品着茶,说到:“你和昀息倒是什么都像,连这茶,都是一个味儿.”琳琅也坐下,“不敢和主上相比.只是习性有几分相似罢了.”
“你这性子,倒是清冷得很.若是不知道你这脾性的人,怕是和你说上几句话就要恼了.”星月笑着说到,与琳琅又坐近了几分,“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有关昀息.”
琳琅心里不由苦了几分,说道:“主上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慕姑娘怕是问错了人了.”
“若是连你也不知,那还有谁猜得透他的心思?”星月叹了口气,“我这样爱他.可是我看不到他的心在哪里.对我自然是好的.可是这好,太生份了.”星月眼里布满了失落,琳琅怕她又掉下泪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星月觉得失态,脸色红了一红,“让你见笑了.”
琳琅仍是淡淡的语气,“主上的心思我自是猜不透的,也不能猜.慕姑娘若是没其他事,我先送你回房吧.”
星月也不好再多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前,又转过身笑意盎然的说,“明日你陪我去选嫁衣吧.日子也近了.”
这话像是一把利刃,在琳琅心上狠狠的划了一刀.那原本就破碎不堪的血肉顿时轰然倒塌,灰飞烟灭.也只得点了点头,努力扯出一丝笑容.
星月见她应允,也高兴的回了房.然星月这一走,琳琅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力的随着门栏滑坐在地.那心里疼痛万分,一时间眼前昏天暗地.
这结果是早就知晓的.可现今**裸的摆在面前.她还是无力去笑.这几日府里上下人人皆是一派喜气.柳昀息更是筹划多时.她的伤悲,在此时看来是多么可笑.
想起星月竟会说她和柳昀息是那样相像.哪里会像.执行任务时她是人人惧怕的暗月使者,手起刀落绝不留情,在暗月内她也一直谨言慎行清冷如冰。人人皆道她冷血无情,又怎知她将满腔热血早已给了那高高在上的轩主。可她终究是女子,这一世,都逃不开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