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人身虽枯槁,但心己通明。
在秘境当中,宛然点着了十八盏不灭的心灯。
光明破壁而入,竞渐渐催醒了肉身。睁眼再看,竟彼此认不出彼此了。
原来十八僧在那深石秘窟中穴得太久,只练了精神,岂料肉身形骸,堕颜退色,个个面幅骷髅,就连那本为罗汉僧的禅须佛头,也已经长发覆面,状如野人,髭须乱若蓬蒿,乱发游飘若妖?你说哪个还能认出哪个,谁还能分清谁又是谁呢?
但盘点十八人依旧一个不少。
所身裳衣,纷然乱作一堆,哪里还分出彼此。随手攘出一件,但遮了身体,免得被彼此看到。看来,这十八人于透光当中还怕露了身体,智心当中显然还有羞容。
十八僧虽然坠形堕容,憔悴不堪,但却耳鸣心澄,就连天体隐动的声息都似能觉得清楚。
尤其让他们能觉得清楚的是:当日穿过蜿蜒幽冷的菩提长洞,于玉石菩提殿中,突然望见菩萨佛像前供着的法寺丢失的那本的经书,十八人环供而起欲取回寺宝时,却不慎触到秘石机关,随之神烛熄灭,殿前散出一股风尘花香,地藏菩萨脐前的那本经书同时也就消失了。
他们现在竟然能够觉晓到经书消失的那个瞬间。
虽书不辨真伪,但在触指取书的瞬间,却有兰花一指,猝若光影,先行取书而去,随之散出迷尘花香,隐动机关,才将他们纷纷沉入了这名符其实的地藏菩提殿中。
深石玉壁,匿魂藏心。
若非跟诵八字真言真经,澄阔了天心,他们断断也是明觉不到那业已发生的事情的。
他们已经可以通过未来敞开过去了。
但惟一难觉的还是那菩萨像几中深隐之人,到底是何法身?
数语之问,竟然就闯破了他们缈远行程,不请自来的执迷不悟。
而被菩萨肚眼领着涌诵真言真经,那佛菩萨似又知道他们刚入法寺的造契和机会。
正是密石当中,叫起了他们在法门寺中为首堂大师父教传的这秘宗心法,才又导引他们处修真身。
说实话,没有十八人少时即被洗受秘传的心法,能让那一心十八体,一体十八心的广诵金声,绝地而起,势若洪钟,也是不可能的。这可是唤醒了先行蕴积于他们智性当中的广妙法声。
谁人竟然知道并懂得领越他们的过去?
那个就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遗忘的过去。
此到底是佛?是人?
是心智契深的恍然觉悟?还是突来灌顶的善妙上师?
十八人勉强身衣,如十八尊干尸,缓慢地从那阔开的秘石当中爬了出来。
月数没见一丝光明了。
阳光照到身上,就如针扎进肌里一样,眼睛更是射得疼痛,如触火石锋芒。
反而闭目而行,更无障碍。
十八人既然已经出了地藏秘窟,自然迤逦而进,鱼贯而行,依旧如来时那样,孤独漫游在缥缈天山里。
好在,随行在山木当中,也就渐渐适应了这见阳的天气。
眼睛终于能够睁开了。
见眼曼妙红尘,十八人可算是重见了光明。
只是形容枯蒿,髭须长发间掩着个骷髅头,看着着实有些骇人。
十八人因在地藏玉石窟中,诵颂真如真经,已然能够以神格物,格物神通,肢指骨骼自然变得灵盈轻松。
指若灵指。骨如灵骨。
现出了地窟,来到人间,除形神恍惚缥缈,路行可无有滞碍。
现下接到了地气,堕退的形体竟然慢慢恢复了。
这身体一有恢复,自然也就感到饿渴了。
饿了就想到要食。
可个个如乞鬼游魂般飘游在山里,纵然想食,哪里有食?
不过,此处山气,倒氲氤妩媚,恰恰柔风,动过山林,一点不似那冰壑绝壁,怒性迫命,令人惊恐。
而这是哪里?
十八人当中可是无有一人能够指得清楚的。
本是行远人,却到另世界。
只要天气适宜,那就往这春意造具的时景当中走吧。且遇到山居人家,自然会知道这是哪里?自然也就会得觅可以充饥的东西。
十八渐行渐寻,沿途尽是山木,哪能轻易找到个山居人家。
不过,渐行中,却闻得香草遗泽,满山芬芳,而且渐渐嗅得一股桃花香气,氤氲诱人。
说实话,如果不是闻到那路野间弥散的花香,他们都不记得尚在阳春世景,红尘为人呢。
现在又闻出桃香,自是心喜。
十八人长于汉境,当然知道,那桃花可是园林家居之花。
闻那桃香,不似野香。自然那桃花就开在山中人家。
十八人闻香喜悦,循顺而去,果见一处桃花园林落在碧水之上。
水中落红落英尽是香艳花瓣。
春水温柔,红花灼目。
十八人处在冰石冷窟当中如在萧瑟冷狱,见此景阳桃花,温柔春水,岂无不惊不奇,不欢不喜之理?
还未声起,早异身同会,如一群山野闹儿,肆狂地往那碧水桃花中奔去了。
十八人几乎连滚着落到了那落英池中。
釆英为食,饮水充饥。
这可是月数当中,他们第一次往腹内充进了物食。
幸亏是嫩娇的花瓣,若为他物,可能就哽噎窒息了。
有了这水中芳物,桃花精萃,众僧几近竭枯的体命生机,竟然在这一池春水当中慢慢地洋溢开了。
那湖中碧水,精湛若镜,而水边桃花,夭夭灼艳。
十八人从来未见过如此美媚的世界。
也从未想到此处天山竟然会有如此仙阆神域。
相比于,忍冻含萧,死过冰山,此刻,此处,真是春阳还泰,令人力性大发。
十八人浸身春水池中。
不觉间竟然在水中环诸,状若莲花,掌心合脐,同时在桃花水中默诵金刚菩提。
那温柔池流,听这金刚诵声,也静似一块着红的镜石,金光澄澈,一波不起。
对十八僧来说,眼前可是借这潭春水修复心体的大好机会。
十八人浸在这煦暖水中,从午晌一直浸到了黄昏。
依旧如匿处冰玉深石当中,无有杂息。
至收音纳息,吐出呼吸,才又身觉,已经浴于这春水池塘。
十八人,这才扭着脖项,目出春水,四处观望。
但见湖潭中心,独立一个园亭。
园亭似从湖潭起来,无有渡桥,无有游廊。要上湖亭,要么浮舟,要么游到湖心,攀依而上。
再望远处,皆绿树浓荫,自由自在地偎于湖潭秀色当中。
所奇怪者,只是这神仙园林,却无人迹。
倒是黄昏如来,百鸟集翔,在桃枝立亭上,自在欢唱。
这里又是哪里?
十八人如枯苇漂池,反复浸在水中遐想。
气力既足,这才游到湖心,依次爬出水来,往那湖心园亭间走去。
这不去不惊诧,一去更是落得个满腹疑惑。
原来那湖心亭上联楹两句:“春水池台碧水潭,不闻花香莫入门。”
朱笔汉字,恰好映衬那满园桃花。
这天山里面怎么会有汉人书笔?
莫非转了个大圈,又隐回汉地来了?
这山还是天山吗?
十八人越看越是疑惑。
再观那楹联中的意思,“春水池台碧水潭”,这好理解,肆狂间跌入的这一池春水不就是春水池台吗,这春水碧澄,洁如明镜,自是一潭碧水。
可这“不闻花香莫入门”可就有些难解了?
湖心园亭,敞开无物,哪有“门”来让入?
这满山遍野的“花香”算是闻到了,可这“门”在哪里?
十八人当是文人雅会。
尤其这山水园林中附会的意思,断不要当成真事情。景园之句,空吟附会得多,真得妙境的少。
不过,要说此句,会这亭林之妙,却也不逊。
十八人拉起早被春水浸透的纳衣湿衫,依次上进园亭。
这园亭居于湖心正中,算是个真正的湖心亭。
还未落进林亭几上,就闻得素点茶香,早已从亭心杳然飘来。
原来亭心玉台上安放着不少茶铭素食,近傍则落叠着不少衣物。总共统计,不多不少,正好一十八件。
显然,是有人为他们早早备下的。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何人如此如神了事?
竟然先行为他们备起了素衣素食?
十八人尽管心通目彻,但对这种先机,还是无力猜测。
难道他们的所行,纯然是有人精心设计出来的?
想不出来,便不想了。
既然有人专门应宜,且先饱腹再说。
十八人环亭而坐,那法相坐姿,赫然十八罗汉端佛卧坐。
十八人铭茶为饮,素点充腹,似又适应了这个人间世界。
落日西去,飞鸟归栖。
十八人卧坐在这春流碧水环绕的湖心亭上。不觉间已默然静定。
看来这十八人今夜是要睡到这湖心亭上了。
红香归暮水,夜栖湖心亭。
这是画景,亦是妙事。
其实,这十八人自从卧到湖心亭上,根本就看不出他们是睡哪,还是醒?是坐哪,还是卧?
甚至,这是在暮晚,还是在寂夜?是在暮冬,还是在仲春?是在湖亭,还是水中?
恐怕,这对他们来说,已无区别了。
将至夜半时,远山之外,隐隐地竟传有琵琶鸣曲。
听到这山野琵琶,倒不似身进汉地了。
这琵琶最识胡音,也最是凄音古媚,送给边塞。
何人夜里在弹琵琶音曲?
想是胡地儿女,夜里愁怅,鸣支琵琶曲,抒情而已。
十八人也不知是在听,还是未听。
卧到园亭几间,就如长到那木亭上面。
不过,那琵琶曲声,却敲玉打石,如敲上心几,正能中适那迷惘魂魄。
琵琶曲声,所能显出的正是这十八人无有所归,无所所适但却又有所向的相境相度。
这琵琶曲声是有人有意送给他们的?
还是这花山野坳中无意中传到此处的?
到底何人何处,送此美越天音,掠过这一潭桃花,直往湖心亭上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