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楚语，夏锦的印象不很深刻，只记得是一个单薄的小女生，性格很内向，跟自己也没有太多交集。
只是有一段时间，夏锦跟当时的女伴思思闹了别扭，才跟楚语有一段交情。可也不过是一起自修、结伴去食堂这样的程度罢了，那时夏锦寡言，而楚语更加内向，两人也很少聊天，常常只是各自温书，见面或告别也只用眼神示意而已。
当时的夏锦正处叛逆期，每天摆着张别人欠我八百万的脸，偶尔冷静下来也会好心劝劝楚语开朗外向一点。这个文静的女孩只是笑一笑，点点头，继续沉默。
后来思思沉不住气，主动跟夏锦道歉，两人和好如初，楚语很不意外地回归了一个人。夏锦多少感到内疚，偶然碰到胳膊夹着书本的楚语会友好地招招手，楚语则很惊喜地冲自己灿烂地笑一笑。
楚语形象什么样、声音什么样，夏锦记不太清了，唯一能让她回想起一些零碎记忆的就是楚语有一双异常忧郁沉默的眸子。
夏锦抚摸着本子，心里依旧甚是迟疑。
扉页写着清秀的幼圆体。
“我是深海见不得光的鱼，她生在阳光里。”
随即往后翻了翻，标明了日期。夏锦明白过来，是日记。
刚转到立华初中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皮肤白白的，嘴唇薄得真好看。
上课时极力在老师喋喋不休的点名提问中听名字，记住一张又一张的陌生面孔，哪怕他们可能记不住我。一直没听老师点到她，她也是和我一样不起眼的人吗？
后来我知道了，她叫夏锦。这个名字和她真匹配，她有一个很帅的男朋友，叫做叶启。这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男生。
转学三天了，我还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她已经有一个好朋友了，叫佩思。她叫她思思，我好羡慕，佩思真幸福。
3月4日
今天，我终于跟夏锦说上话了！
从物理实验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碰掉了夏锦的报告笔记，我慌忙把笔记捡起来说对不起，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
她肯定不高兴了。我语无伦次地继续“对不起”，她一边把笔记叠好夹进书里，一边说“真的没事”。虽然她语气里确实没有半点责怪和不耐烦的意思，我还是很紧张！
今天晚上回到租的小屋里，姐姐还在学校晚自修，她留了便条给我说，妈妈不在家，让我下楼去买吃的。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平时妈妈姐姐在家，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半碗。
不管怎么样，我今天和夏锦说上话了，真的好开心，一千个一万个好开心！！
3月7日
再后面的内容，无非是对夏锦的羡慕和崇拜。夏锦上课是怎样的坐姿、怎样使用冷静的腔调反驳班上那个爱传流言的男生，怎样喝咖啡、怎样衷于用铅笔怎样回首怎样微笑，这样连夏锦统统淡忘甚至自己毫无知觉的细枝末节，却在楚语铅色的字体开出憧憬的花朵。这让夏锦很脸红，她笔下这个看似冷静又镇定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让自己身上叠上灰原哀的影子罢了。也许当时她当真做到了，可是这样盲目崇拜别人的自己被楚语崇拜，夏锦感到心里很复杂。
毫无刻意地流露出“今天夏锦发了低烧，但她一声不吭，我真想去陪陪她”的善良，又以“可是佩思拿了凉毛巾，叶班长还专门跑去医务室买了药，我的关心果然一无是处，还是算了吧”这样卑微的细密心思结束。
除了对家庭的简单记录，这一叠日记中描绘的生活几乎都围绕夏锦展开。而此刻夏锦觉得极其局促。记忆只伸展出淡淡痕迹，无法组装成，哪怕半张完整的画面。
她们在闹冷战，我居然有了几分窃喜。楚语啊楚语，你是不是已经沾染上了巫婆的毒蝎心肠呢？
我看得出，夏锦心里是很难过的，连叶班长她都一点不搭理。中午她一个人去了食堂，我想和她一起，但是我不敢。我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去打搅她，万一她讨厌我了怎么办呢？
晚上到家的时候，姐姐在非常认真地复习。她就要中考了，攒足了钱买了一个月的“雀巢”，黑眼圈往漂亮的脸上一添，显得特别憔悴。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祈祷，希望姐姐考上心仪的高中。
3月10日
今天发生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夏锦和佩思已经冷战了快半个月了。中午，我照常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其实是有意等夏锦先走，我好跟上。我知道这样做其实很不礼貌，但在三三两辆结伴而行的同学们中，跟在她后面，我就不会感到太渺茫、太孤单了。
可是她收好水杯和餐具时，一扭头就看见了我：“欸？楚语你还在啊，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多随意的一句话，可已经足以让我雀跃不已了！我开始还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她伸手在我面前摆了摆，我感到脸一下子就发烧了。糟糕，我刚才肯定很傻，她会不会嫌弃我太笨？
“你怎么了？”走到领饭队伍后，夏锦突然轻声问我，“哪里不舒服吗？”
看到我又一次呆住了，她解释道：“刚才你脸色不太好看。”
我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她却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哦，我这人就是这样，不太会说话的。不要见怪啊。”
我很感动。原来她并不是嫌弃我，更没有讨厌我，只是不爱说话。
放学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成为教室里最后收拾好东西的人。她锁好门窗，边走到我左边边从书包侧面的小网袋里拿出保温杯。我知道，她在一节课前又泡了一杯咖啡。
我忍不住说：“夏锦，喝这么多咖啡对身体不好呢！”
她轻松地摇摇头说：“没事啊，我习惯了。”
其实我听见叶班长曾经也这么对她说过，她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样。
半路上，我们都不说话。我很紧张，一直在心里寻找可说的话，又没有勇气开口。她走路总是微微低着头，脚步很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这就是“与生俱来的神秘感”吧？她带给别人的神秘感觉，想让人不想接近不好奇都难。难怪我会暗暗地钦慕她呢。
我鼓起了勇气，问道：“你为什么跟佩思吵架呢？”
话刚问出口，我简直肠子都悔青了，我找什么话题不好，专挑痛处戳！
她一愣，又自然利落地给出答案：“哦，那个啊。思思她喜欢叶启。”
我惊住了，感觉自己好像触犯到了什么秘密，可是话却不经大脑地冲口而出：“那叶班长岂不是背叛了你吗？”
夏锦被咖啡呛了一下，看着我又是咳又是笑的：“什么跟什么啊，我和叶启又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佩思喜欢他，所以接近我。”
我懊丧羞恼得要命，我为什么就没有姐姐那样的伶俐机敏呢？我真的是蠢死了！
夏锦伸手捏捏我的脸颊：“你可真好玩。有话不要老是憋在心里啊，多说几句话会好受很多啦。”
到家后，我整个人都雀跃得像只小鸟。
我这算是跟她成为了朋友吗？
有友谊的感觉，真好！
3月11日
这一页，楚语的字大了一些，横竖撇捺都有了神采飞扬的感觉。
她是有多开心啊。夏锦觉得羞愧难当。
其实去食堂吃饭、一起回家根本不是巧合，只是当时夏锦和佩思闹崩了后，觉得需要一个女伴。并非害怕孤独，只是为了和拥护者甚多的佩思较劲，仅仅是形势上的需要而已。
这样的小心机对于自己来说似乎微不足道，甚至和佩思和好之后夏锦也没觉得有多大歉疚。
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是千古罪人。
今天，我和夏锦被困在了图书馆。
我陪她去拿辅导资料，可是四处找不到管理老师。我们到二楼去找她的时候，她却从另一侧楼梯走了，并且锁上了门。
“我没带手机，你呢？”夏锦问我。
我摇摇头，我哪有钱买啊！
我担心得差点哭出来，夏锦却安然自若，于是我也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没事，我们在这里等等吧。”
夏锦好像有点意外：“想不到你胆子挺大的，我还以为你会被吓坏。”
我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我们等了一个小时，根本没有人来。我真的着急了，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肚子也开始饿得咕咕叫：“夏锦，怎么办呀？”
夏锦淡定地翻着一本书：“大不了就这样过一夜啊。”
图书馆的电闸也关了，虽然天黑得不是很晚，但图书馆空无一人，还有几个书架子空荡荡的，我害怕起来：“可是这样我姐姐会担心啊。”
她愣了一下：“你跟你姐姐住？”
“也不是啦，我妈妈有时候也会回家，爸爸在温州打工。”我有点骄傲地说，“我姐姐很厉害的，是全校第一名呢！”
“嗯。”夏锦又沉默了。
“那……我们怎么出去呢，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夏锦翻了一页书：“没办法，门全被锁上了，窗户太厚，砸不破的，而且材质比较贵，可能要赔钱。”
“要赔钱啊？”我马上摇摇头，“那还是算了。”
见她眼神有些疑惑，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家境不好。本来我家在广东那边，但是爸爸失业了，在这里打工，我和妈妈、姐姐就跟着来了。”
“嗯。”
她点点头没有作任何评价，这让我感到安心。
天色更晚了一点，图书馆暗了许多，夏锦看了看墙上的钟，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两块巧克力，动作连贯地塞给我。
“垫垫肚子吧，可能真的出不去了。”
我吃了一惊：“那你……”
“我晚上一吃东西就想吐。”
我有些难为情地接受了，一口气把巧克力吃了个精光。
吃了巧克力，我不那么害怕了，开始四处搜寻出口。前门关了，后门关了，安全出口也锁上了。
“夏锦，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
夏锦阖上书，带我走到玄关处，往上探了探：“二楼的楼梯帘没锁，走吧。”
二楼的光线更暗了，我紧张地拽着夏锦的袖口，真怕会跳出什么鬼怪来。
“楚语。”
夏锦用胳膊碰碰我，我吓得差点摔倒：“……什么？”
“二楼有个阳台。你敢跳吗？”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有一个狭小的废弃阳台，堆满了旧杂志。
她绕开书堆，走到破旧的护栏边，从夹克的内袋抽出一支黑色的东西。
“手电筒！”我惊讶地叫出来。
她用手电筒往楼下扫了扫：“不高，但有个坡，要小心。”
接着，她在书包里摸索出几根长绳。
“夏锦，你怎么什么都有啊？”
“是啊，”夏锦一直绷着的脸上露出有些小得意的笑容，“像不像女侦探？”
我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于是抿着嘴笑着，并不打算说什么，她却还盯着我，仿佛在等待回应。我忙肯定地点点头：“像。真的！”
她熟稔地把两根绳子绕成粗粗的救生绳，试着在最左边的栏杆上打了几个结，最终扯了扯，拍了拍，转身面向我。
“很结实。顺着绳子一点点把自己放下去，没问题的。”
我可不想被她看扁，于是点点头镇定地走到阳台边缘。
“抓紧，下去之后我把包扔给你。”夏锦把我的包拿在手上，“我会在上面抓牢的，别慌，慢慢下。”
“嗯。”
看着离脚底甚远的地面，我心里开始发虚，但我不想让夏锦等得不耐烦，硬着头皮，小心地摸索着粗绳。
等双腿悬空后，我也顾不上害怕了，紧抓着绳子，神经绷得紧紧的，手一点点往下缩。我不敢往下面看，忍不住仰头看了夏锦一眼。天都擦黑了，我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双脚触到了地面，我才甩着酸痛的胳膊松了口气，欣喜地看向楼上。夏锦冲我喊：“接住包，我要下来了！”
接着，两个背包被她扔了下来，一个翻身就攀到绳子上。夏锦开始灵敏地往下爬了，绳子晃来晃去，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赶紧把落在地上的包放到一边，跑过去帮她抓稳了绳子。
离地面还有半米的时候，她突然直接跳了下来，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我吓得不轻：“怎么了？”
“没事。”她按着太阳穴站起来，声音很低。
这时我才想起来，她没吃晚饭！
巧克力可全都在我肚子里了，我自责得快要哭了。
“走啦。”夏锦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幸好刚刚没吃东西，否则爬到一半肯定要吐出来了。”
“啊？”
我一愣，看来，没吃巧克力是件好事呀。我松了一口气。
背上书包，我们从后门走出了学校，一路上甚至哼起了小调。
“就那么开心？”
“欸？”我转头看向夏锦，她的侧脸很柔和，像半轮清澈的月亮。
“当然了，我小时候连树都不敢爬呢！”我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夏锦，“虽然我姐姐也不敢，但她是为了淑女，为了优雅，我纯属是胆小呢。其实我很羡慕姐姐的，她漂亮优雅，成绩也好，有很多的好朋友！”
“你也会有的。”夏锦弯起眼睛，显得更好看了，“你姐姐不一定仅仅是因为漂亮优秀才有那么人喜欢。你要阳光活泼一些，要像今天这么勇敢，也会很受欢迎的。自信的女孩最美。”
“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吐吐舌头，“我能像你这样就好了。有思思、叶班长这样几个要好的朋友，就够了。所以我也非常羡慕你呢，我总觉得你有好多好多优点，都是别人学不来的。”
“羡慕我？”夏锦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咧开嘴，说出的话凛冽得像银针，“我可没什么好羡慕的，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才不想做什么乖乖女、尖子生。讨厌那些所谓优秀的人，就是讨厌。”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轻描淡写地笑笑：“所以这样的我，是完全没必要羡慕的吧。你也将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什么的，那对你有用。”
“我……”
“我到家了，拜拜。”她打断我，迅速跑进一个小区口，很快不见了。
她哪知道我是羡慕、崇拜她的气质呢？她带给我的感觉，跟别的女生都不一样。她就是那种别致的女孩子呀！至于她最后充满厌恶的话，我还不太懂。好奇怪哦！优秀的人，不是很好吗？像我姐姐，那么多朋友拥护她，多好啊！我感到很不解，但是我想，夏锦一定是经历过什么事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今天的日记写得好快！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好累！夏锦的话让我觉得很感动，看得出她其实并不冷漠，而且似乎还很看好我哦！呵呵，好开心！睡觉！
3月14日
世界上有一种女孩子，她不会娇憨地喊“泥奏凯”，不会赶潮流、穿名牌，她甚至不敢冲男生大喊大叫，不敢在自己狭窄的小世界里大步地跑。
夏锦慢慢放下日记本，无声无息红了眼眶。
她想告诉她，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酷酷的、叛逆的小女生了。她现在长高了，变好了，对死板的考试、死板的人生模式已经不那么讨厌了。
她想告诉她，她不是什么别致的女孩，清高的冷静气质是装给别人看的，只是固执地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只是源于一种高高在上的虚荣骄傲心态。
她想告诉她，如果能重来，她一定会全心进入这个女孩的世界，改变她善良的自卑，和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是却不可能重来了。楚语像是躺在了一叶漆绿色的小舟上，长河流淌，淡淡地，冲走了，逆着满世界灿烂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