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洛笙歌的时候，着了火的房子烧红了半边天。
他刚从前线战场下来，路过这里。
村子里的人早已逃得没有了影子，他们跑马而过的时候，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一群人寻声而去，看到一座烧得塌了半边的房子里躲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蹲在水缸里哭的撕心裂肺，声音也就传出去很远。
一行人中谁都没敢立刻出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岳清欢解下挂在马上的水囊，将水淋在身上，什么都没交代就给自己套上了一招春泥护花，一冲进去，火苗就燎上了他的衣袍。
他将那个孩子抱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伸手去接。
那孩子抓着他一缕尾端被火燎焦了的头发，止住了哭声，却不肯松手。
于是那孩子就成了他的徒弟，洛笙歌。
岳清欢性格孤僻，不善与人交往，许多时候还要跟着杏林弟子上战场支援前线，他也并不是很会带孩子，洛笙歌小时候都是跟着万花弟子一起上学堂的。
万花谷没有出师的弟子，除了跟着师父一起出门接一些任务，就是学堂给一些任务他们历练。学堂里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师父的，有的就是跟着学堂学东西。
洛笙歌虽然在学堂，但是也是个不声不响的性子，没有多么不合群，但是也找不到几个说话的人。
万花谷里有许多她这样的孤儿，脾气性格都不是很好，学堂里每次派任务，都会给她们组一两个队友。
那孩子就是洛笙歌的队友，她的师父收了许多徒弟，所以她平时都是自己在学堂里学东西，比洛笙歌大上几岁，却是个有些胆小谨慎的人，对洛笙歌很好。
但是她的名字，后来的洛笙歌和岳清欢都闭口不提，只叫她，那孩子。
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她，一直没有长大。
那孩子的师父平时也不太管她，岳清欢在杏林又总是很忙，洛笙歌有时候下了学回家，她都会陪着她走一段山路。
岳清欢是个常常不屑于表达的人，所以他也没有教会洛笙歌表达，洛笙歌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那孩子的，但是她不能像那孩子一样玲珑剔透，总能变着法子的逗她。
那一年，万花试炼，学堂分了许多组，让大一些的师兄师姐带着他们做任务。
那段时间万花谷周围不是很太平，偶尔还能看到游荡的毒尸，他们的任务就是去捣毁一个据点，救出里面还没有被炼成尸人的人。
那个天一教的据点很深，人数又众多，尸毒这种毒若是不能及时救治又会很麻烦，于是他们兵分两路，大一点的万花弟子先进去打头阵，她们两个在外围捡尸体及时救治，就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
等那些万花弟子进去了之后，再等小半个时辰他们就要行动了。
那个时候那孩子的脸色十分的差，他们在一个山谷里，山谷都是青黑色的雾气，还有腐烂的味道，情况实在是不太好。到快要进去的时候，那孩子跟洛笙歌说，这里的雾看上去有毒，这样进去以她们的内力怕是不上忙反而要添乱。
说道这里她小心的看着洛笙歌的脸色，洛笙歌看着山谷的方向皱着眉头，显然并不害怕，想要进去的。
那孩子就说，她去找一些解毒的草药放在嚼碎含在嘴里，能抵挡一时是一时。
洛笙歌看出来她有些惧怕，也没有制止她，就跟她说时间不多，让她快去快回。
那孩子就跑开去找草药了，她在那里等着。
后来的她其实想过，那个时候的自己，是看出来那孩子很怕了，她不是不能一个人任务，她只是觉得说好两个人一起，自己就应该等着她的。
可是她等啊等，那孩子却逃走了，没有回来。
她醒悟过来那孩子是逃走后，想要进去支援前面的人的时候，站起来才走了两步就倒了下去。
那孩子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那迷雾里，确实有毒。
但是若她当时及时走了，就会发现任务点里有前面探路的师兄姐留下的解毒药。
她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岳清欢的背上，岳清欢背着她用一团墨绿色的气劲将她护着，他们在山谷深处，那些大的万花弟子已经退了出去，但是她耽误了任务，那些原本等她救治的人病情加重了。
岳清欢赶来补救，此刻正在在照看那些人。
“师父，你怎么来了。”
“你们的任务失败了，学堂那边，还在等你们的解释。”
“这些人，都没有救了吗？”她看着地上躺着的，原本应该由她来救的人。
“我会救他们，不是你的错。”
她咬着嘴唇，小声说了句“师父，我想学花间心法。”
她不想再当那个留在外面等的人了。
岳清欢教她太素九针，清心静气，神农百草，修身养性，却从未教过她点穴截脉。
“不需要。”他轻描淡写的就将她的请求拂开了。
岳清欢脾气并不好，他说不需要，洛笙歌就不敢多问了。
岳清欢将那些中了尸毒的人带回了自己的屋子，洛笙歌则是去学堂通报了一声，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她们在门口徘徊许久，也没有解释为什么队友不在了，直接领了责罚。
等事情了结之后，她在学堂外面又等了那孩子一会儿，但那孩子不知道躲在哪里，一直都没有出现，她就站起来拍拍自己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回去帮岳清欢的忙了。
那孩子第二天才出现，在岳清欢的屋子外面哭的声嘶力竭，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懦弱，只是一个劲的哭着要洛笙歌原谅她。
洛笙歌正在跟岳清欢清理那些尸人身上的毒，手上拿着刀，一个偏差都不能有，所以也腾不出来心思来跟她说话，只能听着她哭。
那孩子以为她是因为任务失败，受了责罚才一直不出门，因为她是不能原谅她才不能说话。
那孩子走了以后，她手中的活才忙好，那几个人救过来了，她和那孩子才会在罪恶感中解脱。
岳清欢问她，你怪她吗？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怪她，其实在她逃走之前，她就知道她很害怕。她逃走了，她也觉得没有关系，谁都会害怕，不能因为她自己不害怕，就那样要求别人。
她只是有点懊恼，明明知道这些的自己，不该等她的，她从哪个时候就决定，不会再等谁。
后来几天因为要救治伤患，洛笙歌都没有去学堂。
她跟岳清欢开口说了两次想要学花间心法的事情，也被岳清欢拒绝了。
那个时候，她问了岳清欢为什么。
岳清欢说，医者既然为救人，双手又何必染血。
她那个时候也不太会争辩，只能揪着自己的衣角，将他的一句话咽了下去，她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唯独那孩子，她想保护她。
岳清欢说，我会保护你，和你想保护的人。
岳清欢走过太多的战场，看过了太多萧杀和血腥，他想让她成为一个纯粹的医者，让她一生都不必沾血。
可现实往往与希望背道而驰，后来的洛笙歌三尺青峰，一生杀伐。
她虽不跟岳清欢辩解，却也并不很服气。
自己有时候也会偷偷钻研这些，岳清欢上山采药的时候，她偷了他的笔悄悄的练习。
被岳清欢发现的时候，岳清欢平生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
他罚她在药庐前的竹林里，跪了三天三夜，三个昼夜，她跪着，岳清欢就在她旁边看着，让她将背过的药方一一复述，错一味药，加一个时辰。
说是三个昼夜，她整整跪了五天。
她跟岳清欢叫着劲，咬着牙不肯松懈，她中间晕过去一次，醒来的时候，还是以晕过去之前的姿势倒在那里，岳清欢见她醒了，叫她起来，跪好。
那个时候她就意识到，岳清欢是不会让她学花间心法的。
她就是岳清欢的逆鳞，她跪了五天，终于妥协了。
她只跟岳清欢提了一个要求，她以后不接学堂的组队任务。
她不能辜负师恩，学点穴截脉，也不愿意让这样的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
“你不能原谅她吗？”
她摇了摇头。
大家都以为她是不能原谅她，她从来都没有怪过她，她是个胆小谨慎的人，却每天都走着夜路翻山越岭送她回家，她对自己很好，这些她都知道，她只是逃走了，只是一个任务失败，该救得人也救回来了，没有什么好叫她专程去原谅她的。
回到学堂里以后，她依旧和以前一样，只是因为以后不想让那孩子找自己做任务，所以冷淡了一些，那孩子面对她，总是有些欲言又止。
那个时候恰好他们都到了要学花间心法的年纪，刚开始学点穴截脉的时候，总是觉得新奇，学堂的孩子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只有她不动声色。
她从前只是不爱说话，但是毕竟还有孩子的心性，但是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连身上最后的一点稚童的气息也收敛了起来，她从前最爱听他们讲话，学她不会的东西，但是现在却一动不动，那孩子来问她为什么不一来比划两招，她都推脱说没有花间心法用的武器。
确实他们每个人都多了一根判官笔，只有她的腰间，依旧挂着一帘竹简，上面记着每天要背的药方。
她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她还是会露出一点好奇的表情，她偷偷的学他们的样子出招，将他们说过的穴位记下来的时候，那孩子都在注视着她。
她总说自己没有武器，那孩子就真的当她是没有武器。
学堂又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洛笙歌请岳清欢帮她出面拒绝了。
那天因为岳清欢在，那孩子就没有跟她一起走。
“如果你有笔的话，下一次有你在，我不会逃跑的，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洛笙歌不知道那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岳清欢听的，她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岳清欢忽然开口跟她解释。
上一次的事情，那孩子其实没有逃走，她去找草药的路上滑下了山坡，伤到了脚，我看你并不怎么介怀，以为你们解释清楚了，但是看到今天你们的样子，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声。
她点点头。
那一天晚上，她怎么都睡不着觉，脑海里都是傍晚时她跟自己说的那句话，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她披着衣服出了屋子，想在面吹吹风，散一散心事。
却被人敲开了院子们，那孩子的师姐端着一盏灯火，问那孩子有没有留在她们这里，那孩子没有回来，不见了。
她本来就是个胆小的孩子，这个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洛笙歌也答应一起找，来不及叫醒岳清欢就出了门，跟那个来叫她的人兵分两路找出去。
越是往寂静的山林深处走，她跟她说过的那句话也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下一次有你在，我不会逃跑的。”
“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如果你有笔的话。”
笔。
万花谷的武器是判官笔，花间用的武器跟普通的狼毫不同，万花谷内没有卖武器的地方，万花谷的武器，都是出师的时候，到藏剑山庄请人铸造的，不会有多不会有少。
若是有人等不到那个时候想要笔，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万花试炼之地——天工坊
传闻有一个背叛了万花谷的人，在天工坊留下许多武器，当然也在天工坊留下了许多凶残的机甲镇守，那里不是她们这种低阶弟子能去的地方。
但是也只有那里，能拿到一根笔。
洛笙歌丢下灯笼，朝天工坊跑去。
她找到她的时候，其实不能相信自己是醒着的，她觉得这应该还是梦，她那天晚上根本没有起床出来散心，她看到的这些，都是幻觉。
万花谷世外桃源，她想过经历的最危险的情节，也不过就是摘草药的时候摔了伤了。
可她没想过在万花谷内还会见到这样的场面，那孩子倒在血泊里，机甲龙还在她的身上拱来拱去，她睁大了眼睛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岳清欢赶到的时候，她披头散发，浑身上下不知落了多少外伤，都是血，她跪在那孩子身边，那孩子已经咽了气，她还在救她。
用自己的命救她，如果岳清欢在晚来一步，她马上就要把周身的气血都推到那孩子的身上。
她原本就不会花间心法，能打倒那几只机甲龙已是途穷末路，又太想救那个孩子，以至于并不知道，那孩子早已咽了气。
她看到岳清欢来了，手中仍未停，却在求岳清欢也来救救她。
她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失态，但却为了一线生机，什么也不顾了。
那是她在万花谷唯一的朋友，她活下去，比她自己活下去更重要。岳清欢说过要保护她和她想保护的人的，她这一刻比起自己，更想保护那孩子。
而岳清欢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完她的哭诉。
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运功。
她看着那孩子周身的绿意渐渐散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却被岳清欢用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那孩子就这么悲惨的死去了，万花谷救不了她，岳清欢救不了她，她自己，亦救不了她。
她原谅不了岳清欢，也原谅不了自己。
可她不知道她自己身上的伤口里也淬了毒，因她强行运功，流进她四肢百骸。
岳清欢将她带走，强行为她行完解毒之针，却因此差点走火入魔。
那个时候万花谷的人才知道，岳清欢为了救人常常不惜损伤自己的心扉。
万花谷主哀其不争，勒令他不许行医，将他关在万花谷整整三年，寸步难行。
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行医，裴元让他将洛笙歌养大，想让他不至于那么冷漠，他也确实做到了，只是他只对那一个人。
他在这个世上，依旧是谁都不在乎，自己都不在乎，但他在乎洛笙歌，他爱她，比爱自己更甚。
醒来之后的洛笙歌最后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师父，如果有一天你救了一个活着必死还要难的人，你要怎么办。”
“我会陪着你。”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轻轻一笑，未置一词，离开了万花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