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六月初四,小暑。
若是在中原大地,此时的天气应当是烈日当头,炎如炙烤,即便是坐在家中,也会使人汗流浃背。但玄霜山脉,依旧气候寒冷,滴水成冰。
不过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风雪暂止,骄阳当头,金色晨曦照耀了无尽雪域,为这茫茫寒山冰岭,带来了一丝温暖,还有勃勃的生机。
几声老钟长鸣,唤醒了方沉浸于睡梦中的雷麟。
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可能还龟缩在温暖的被窝。而外门学徒新的一天,便在初晨的阳光撒满天际门广场的那一刻开始。
伸了个懒腰,翻身拿起昨夜叠好放在床尾的学徒制服,套上布靴子,熟练地叠好棉被,短短的五分钟里,小雷麟便将自己和这简陋的小屋子打理清楚,便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照耀在他稚嫩的小脸上,一丝暖意让这个可爱的小男孩露出灿烂的微笑。
他迈开双腿,小跑至厨房,麻利地背起一个扁担,扁担两头挂着两只几乎有他一半高的水桶,然后蹦蹦跳跳的往外走去,小半个时辰以后,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来。
两个桶里,盛着满满清水……
从天际门伙房,至瑶池清泉,接近三五里路,一来一回,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或许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样未免有些为难。但几年下来,却也让雷麟练得了不错的脚力,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现在的驾轻就熟,这样的改变之中,到底含了多少里路,谁又能算得清楚?
他将满满两大桶水小心滴放在厨房内,小眼睛打量了一下木桶周围,见没有一滴洒落,便咧嘴笑了,然后不做停留,又径直走向门角,拿起一把因久用而有些陈旧的砍柴斧,跑出门去。
前些日下山拾的柴火,今日还够用,倒是不用再入林海雪原。雷麟径直走向一处茅草屋,抱了两大捆木头出来,解开麻绳,将第一块柴火垂直放在桩子上便一斧劈了下去。
他双手紧握着斧柄,每一击都精准的落在切面中间,且一刀两断,倒像个劈柴多年的老师傅。
几年前,一捆柴,雷麟要分三次拿,一块柴,三五斧都劈到了桩子上,即便侥幸中了,也得再反复磕个三五下,又哪比得上如今的干净利索。
几番功夫下,即使天寒地冻,小雷麟的脸蛋上确是红扑扑的,身上热气散发,额头满是大汗。
劈柴自然是为了生火,生火便是为了烧水,做饭。
一轮忙活,桶里的水已至沸点,蒸腾出层层的热气。雷麟拿起勺将水舀起倒进木盆,然后揭开灶台上的蒸笼,取了两个馒头,又填了些咸菜,一手盘子,一手盆子,走出厨房去到另一处屋子的门口,抬起小脚照着门板轻轻踢了两下。
“娘!”他的声音,因为发育而刚刚有了变声的迹象。
片刻之后,房门从内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美妇人,眉清目秀,面若幽兰,虽然不再年轻,眼角隐隐有些浅显鱼尾,但浓密乌黑的秀发,和那秀气明亮的瞳孔,都透露显着唯美的风韵;她身着一袭素麻长裙,和浅蓝色的棉衣,并未有任何多余的坠饰挂件,整个人显得素雅而恬静。
她就是养育了雷麟十年的天际门伙房管事,月娘……
看到雷麟手中的东西,她连忙伸出手将那较重的热水接了过来,并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轻声道:“傻孩子,娘跟你说了多少次,少干些重活儿。”
她示意雷麟进屋,将水盆放在木架,见他将早餐放在桌上后,便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你现在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搬这么重的东西,以后可是要长不高的。”
她微微蹙眉,可眼帘之间却不见丝毫怒意,有的只是慈祥的关怀。
那是属于母亲的眼神……
雷麟干笑了一声,讪讪道:“没事的,娘,孩儿身体好着呢,小寒,小炎,狗子他们可都没有孩儿长得高,再说了,这些事情我可比谁都熟练,别人哪有孩儿做得快啊。”
他接着道:“您看,今天的馍馍特别香呢,您用热水洗洗脸就快吃吧,等会儿就凉了。”
说着便去取过毛巾,将之浸入热水之中。
见他如此说,月娘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滑头,又在搪塞娘……”
接过雷麟手中的毛巾时,月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她看着雷麟说道:“你以为娘看不出来吗?你是因为想要练武,所以才每天抢着做这些粗重的活计,想要借此打熬气力,强身健体……”
一听月娘的话,雷麟心中一慌,赶忙解释道:“娘……不是的,我……”
话未说出口,月娘便微微摇头,抬手轻轻地捏了捏他还有些红扑扑的小脸。
她的眼神很复杂,时而愁眉深锁,时而恍惚闪烁,欲言又止,半晌无言。
雷麟虽然年纪上小,但心智上却并不幼稚,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十分懂事。他看到月娘的模样,还道是因为自己又偷偷的做了与武道有关的事情而惹得娘亲生气,心中有些发虚。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月娘并非自己的亲娘。
可月娘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悉心全意的关爱,早已从内心中打动了自己这个原本已是孤儿的人;即便没有血缘关系,雷麟也已然认定了这个真心爱着自己的养母,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母亲。
不似亲娘,胜似亲娘。
她永远是那么温柔,那么慈祥,说话永远是轻言细语,哪怕雷麟犯了错,也从未真正厉声责罚;月娘的母爱是润泽他心灵的一眼清泉,它伴随雷麟的一饮一啜,丝丝缕缕,绵绵不绝,每当被她温暖的手掌给牵起时,便会生出一种安全感。
那是“家”的感觉。
可雷麟一直费解,即便母亲对自己关爱至致,却始终坚持着一件事情……
那就是不准他习武。
这是雷麟最大的理想。
不止一次,雷麟为这件事与月娘吵闹,她不但没有松动,就连原因也没有告诉雷麟。
刚开始,雷麟也会叛逆,为了这件事甚至对月娘闹小孩子脾气,故意惹她不开心。可月娘并未严词斥责,而是苦口婆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和阻止。
最初雷麟哪会从容就范,但随着他慢慢长大,开始变得懂事起来,每当月娘因为此时而难过的时候,他便会收敛,可是内心之中的疑惑与不满,却并未减弱,对于武道的渴望反而因为月娘的弹压而越发炽热。
又想练武,又不想娘亲难过,一来二去,雷麟只得背着月娘,偷偷摸摸的进行锻炼。
一有闲暇,他便会跑到天际门的演武场,找一个隐蔽的角落观察正式弟子们演练武学;不仅如此,雷麟还靠着身为伙房学徒的便利,刻意给几个好说话的师兄多添些好饭好菜,借此交好他们,时不时讨教一番。当然,这都是比他年长几岁的狗子教给他的办法。
雷麟还知道,练武最重要的就是一副好身板,于是凭借对武道的热忱,他每日起早贪黑,将一些繁重的体力活都给一股脑揽在自己身上。
一开始或许有些吃力,可日子久了,便越来越轻松。感觉到身体日益强劲,气力也越来越悠长,尝到甜头的雷麟便越发刻苦起来。
他曾想,多做些活儿,不但不会让娘亲看出端倪,反而会受到表扬吧。
没想到,这一切,月娘一直心知肚明。
看着月娘的样子,孝顺的他哪里还敢再做狡辩,于是结结巴巴道:“娘,我……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他知道,接下来,娘一定会苦口婆心的教训自己一番,就如同以前一样。
可这一次,却出乎他的意料。
只听月娘轻轻一叹,柔声说道:“我的好孩子……娘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心里一直都不开心,抱怨娘为什么要阻止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还不告诉你缘由……”
她说着,慈爱的眼眸中隐隐闪烁这晶光。
“这件事情,等你长大了,娘会将一切都告诉你,可现在你还小,知道这些对你并没有什么意义。”
雷麟看着月娘,见她有泪光闪烁,连忙道:“娘亲,您别难过,是孩儿不好,孩儿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眼前,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也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雷麟实不愿因为自己而让她心痛。
可月娘却摇了摇头,带着微笑道:“不……我的孩子,你并没有错,错的是娘亲。”
她用云袖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睛……
“起初,娘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毕竟,这山里的所有人,都和武道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日子久了,自然会受到影响,更何况你还是一个天性活泼好动的男孩儿。”
月娘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抬起双手拍了拍小雷麟还略有些单薄的肩膀。
“但是娘没有想到,你对此事如此的执着,更愿意为了练武而下如此苦功,你流的每一滴汗,吃的每一份苦,我其实都看在眼里……”
雷麟痴痴的看着月娘,被她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恍惚。
看着他童稚的模样,月娘展颜笑了笑,说出了一段让雷麟先是一愣,转而欣喜若狂地话。
“娘在这天际门里生活了半辈子,见过的高手不知凡几,对于武道并不陌生。娘看的出你的热情,更看得出你的天赋。既然习武是我儿的梦想,那么我这个做娘的,也实在不应该再阻碍你了……今日,我便带你去见掌门,让他收你做天际门正式的弟子。”
她握着雷麟双肩的手紧了紧,柔美温婉的脸,此时却显现出一番别样的英姿。
“从今以后,我儿便能够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雷麟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狂喜,他上前两步,抱住了这个最亲的亲人。
就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