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花满楼，便觉得有些异样，苏榭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待近得前来，听得楼中隐隐传出搏斗声，心中大噪，脚步更是如飞，瞬间便闪身至大堂，见到的却是眼前之景：满大堂的黑衣人，乌压压的一片，跟刚才的刺客很像，却又有哪里不太像。
看到子鸢没事时，心中好似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但再看海棠，那颗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海棠趴在子鸢的身上，肚腹间插着一把长剑，一地的红，剑口处还不断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苏榭惊呼一声：“海棠！”
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与自己同时传来，张明雪跟吴淞亦赶到了，看见眼前这一幕。
吴淞的喊声最是惊人，来自肺腑深处，无人可比，痛彻心扉，那可是他最爱的海棠啊！
从小到大，除了爹爹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她是第二个。第一次见海棠是在花满楼，那时候自己刚跟父亲闹翻，赌气跑了出来。来到花满楼是来找乐子的，见到海棠的第一面，吴淞便喜欢上了她。但这种喜欢并非是男女之情，只是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就像……像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小是跟着爹爹长大的，在自己身边的女性，除了丫鬟就是婆子奶妈，要不然就是些**，海棠给自己的感觉跟这些都不一样，就如一股来自远方深山里的清新之风，令自己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在自己不高兴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人人都道自己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小霸王、混世魔王。自己不是不知道，就是懒得去想、懒得去争。纨绔子弟又怎样？小霸王又怎样？混世魔王又怎样？人生在世，求得就是一快活！
但海棠不能容忍，记得那一次陪江殇王爷家的小世子去花满楼，被他挖苦了几句，海棠竟然不顾王爷的面子，当面顶撞小世子。幸好这次小世子是瞒着王爷偷偷跑出来的，不敢声张，只好吞了这口气，但想想毕竟后怕。后来海棠还用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之类的话来劝戒自己。
不是不感动的，滚滚红尘中本以为就此孑然一人混沌一世，但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了她，心从此找到了方向，不再迷茫、不再孤独、寂寞。天地浩大，有人与自己并肩相看，世间几人能得此殊荣，岂不快活！
吴淞望着趴在子鸢身上奄奄一息的海棠，不敢置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就那么短短的几个时辰的时间，刚才还活生生的人怎就一瞬间变成这样了呢？
吴淞如一个木头人般缓缓向海棠走去，一步一步，步步都走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带着过往的欢笑，带着未知的迷茫，带着对生的渴望，带着对死的恐惧。
张明雪一进花满楼看到这满目的苍凉心中大惊，在看到海棠的瞬间更甚，跟苏榭对视一眼，明白彼此眼中的含义。
难道还是他吗？
心下叹息，看着海棠身上插着的那把剑，又看看四周的那些蒙面刺客，忽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那些刺客……
“不好！”耳边掠过一阵风，在转头看时，苏榭已不见了身影，前方传来‘噼噼啪啪’声，看去原来苏榭为吴淞挡住了飞来的暗器。
苏榭望着那个黑衣女子，脸沉如水，道：“谁派你来的？”
女子呵呵一笑道：“一个死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东西。”
话音刚落，一把闪着荧光的针便飞了出来，苏榭侧身躲过，回头望着那一排整齐盯在柱子上的银针，细长的丹凤眼中划过一丝狠戾，道：“见血封喉。”
女子拍掌笑道：“好眼力，很少有人能认得出来呢，真是可惜了，莫不如加入我们五毒教，给你一个长老做做，也不埋没了你的才华。”
苏榭心中微微一沉，五毒教，看来这次并不是临淄王的人，只是为何他们用的是唐门暗器？
张明雪听到五毒教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尸人，如果没猜错的话，那这些刺客，肯定是被控制的。
张明雪环顾一下那些尸人，不动声色的向苏榭移去。
苏榭看着女子，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你们这些自不量力的中原人，岂不知天下剧毒出自我们西域拜月教吗？”
女子听到拜月教这几个字，神色一惊，微微变了脸色，定定神，口中却自逞强道：“拜月教又如何，你今日既然落在我的手里，管你是拜月还是拜日，就算你拜天拜地都不管用，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女子没有再发出暗器，却自怀里拿出一根短箫，轻轻放在嘴边吹了起来，此时张明雪好不容易移到苏榭身后，一听此声音，刚才自己的猜疑便被证明了，果然是用声音来操纵的尸人！
苏榭看着渐渐围拢过来的黑衣刺客神情有些淡淡的，这些无名鼠辈他还不放在眼里。
“用剑抹他们的脖子。”
“什么？”张明雪的声音传过来，苏榭没有听清楚他没头没脑的话，疑惑的问道。
张明雪拔出‘残雪’抹上身边最近一个尸人的脖子，尸人应声倒地，动弹不得。听到苏榭问话，急道：“抹脖子，等会跟你解释。”
苏榭用掌震飞一个黑衣刺客，又用脚踢飞一个，又用脚踢飞一个，张明雪看着被苏榭踢飞的黑衣刺客坚强的爬了起来，愤愤的看向苏榭道：“都跟你说抹脖子了，你怎么不听呢？”
苏榭双掌用力，一下子震飞好几个，无奈双手一摊：“我没带剑。”
张明雪随手解决掉一个，看看四周，黑衣刺客用的是暗器，没有剑，吴淞不会武功，自是不带剑，子鸢没有剑，海棠也没有，真是麻烦，看来这次真的要靠自己了。
正想着，忽然发觉手里一轻，手中的剑却不见了，回头一看却发现是苏榭，只见苏榭一把夺过自己的剑，右手中指食指并举，稍微一用力，便见手指尖有丝丝白气萦绕，再看之时，苏榭已经把双指放在了‘残雪’剑身之处，清脆的‘咔嚓’一声，剑身便从剑柄处脱落下来。张明雪暴跳如雷，原本就只有一把剑，此时苏榭把自己心爱的‘残雪’给毁了，更是一把剑都没有了，要对付这些尸人，该如何办？用嘴咬吗？
“你你你……”张明雪顾不得身后的尸人，气的用食指指着苏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苏榭瞥了一眼张明雪，用掌力催逼了张明雪身后欺上来的两名黑衣刺客，正想说话，被张明雪打断：“你你你，你到底在闹哪样啊？没有剑就抹不了脖子，抹不了脖子就对付不了尸人，真的会死人的啊大哥！”
“后面！”苏榭不屑地望着张明雪，指指身后，手里的动作却未停下来。张明雪一个回身劈掌在那黑衣刺客的脑袋上，用力很大。苏榭看看，只觉得张明雪肯定是把那人的脑袋当成自己的了，所以才劈的那么狠。
“喏，给你。”
张明雪刚转身，一个东西往自己的怀里飞过来，张明雪慌忙接住，定睛一看，却是‘残雪’。
“不是被你折断了吗？怎么回事？”张明雪疑惑的望向苏榭，同时看见苏榭的手上竟然多了一把细长细长、通体雪白的剑。
“抹脖子，等会跟你解释。”
又学自己！张明雪恨恨咬牙，此时却顾不得跟他计较，飞身出渐渐被尸人包围住的圈子，在上空俯身向下，迅速的挽出一个个眼花缭乱的剑花，那些尸人便如没有了根的大树一般，颓倒在地上。
箫声呜咽，仿佛一曲殇歌，却并不安详。渐渐地，看着张明雪跟苏榭占了上风，箫声更是转的凄厉，恰似一曲召唤亡灵的来自地狱的镇灵之歌。
仿佛走在黄泉路旁的行人们，留恋俗世，不肯堕入轮回，一个个在听到这靡靡之音便如同得了释令一般，纷纷挤出上奈何桥，准备跳出地狱，免受这轮回之苦。
那一个个如同厉鬼般狰狞恐怖的尸人，被张明雪跟苏榭毫不留情的解决掉。是厉鬼又怎样，这里是江湖，活下去才是王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何况只是鬼而已。
苏榭顺着箫声看过去，那女子伫立在大堂的台子上，横箫而吹，脸上渐渐有了郁色。苏榭跟张明雪背向而立，持剑护住自身，苏榭道：“张大将军，一般在战场上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处理。”
张明雪一笑道：“擒贼先擒王。”
话刚说完，箫声却戛然而止。尸人顿时失去了方向，变的有些迟钝起来。
苏榭道：“你的声音太大了，都让她听了去了。”
张明雪道：“这怎能怪我呢，是她耳朵太灵了啦。”
女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们是如何知道御尸之法的？”
原来却是女子看出了端倪，尸人一个个倒下，却未见起来，一个是巧合，两个是巧合，三个那肯定就不是巧合了，而是有意为之。
张明雪看着女子道：“你告诉我你的目的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御尸之法的。”
苏榭想去捂住张明雪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女子呵呵笑道：“你们果然是知道的。”
苏榭看着张明雪恨恨道：“这么简单就被敌人把军情给套取了，可见不是一个好将军。”
张明雪自知失言，可又犟嘴道：“就算让她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苏榭被噎住了，其实也是，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可被她这样用计骗了过去，又实在是不甘心，总感觉被小瞧了。轻叹一口气道：“好吧，算我没说，丢的是你自己的人。”
张明雪在心里想，这又有什么丢人的呢？
女子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御尸之法，奴家再在这里纠缠下去也无意，今日暂且放你们一马，日后若江湖有幸相逢，那时候再论个高下吧。”
女子再次把箫放在唇边，悠悠扬扬，尸人们仿佛得到了指引，不再迷茫地原地打转，顺着箫声的方向跟随飞身而出黑衣女子的一步步退出花满楼大堂。
“慢着！”张明雪正想追出去，却被苏榭一把拦住，用眼睛示意海棠那边：“海棠要紧。”
张明雪低声应道：“哦。”
对于张明雪来说，海棠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要说不普通的话，也就是她是吴淞的母亲。所以海棠受伤使得张明雪很难过，却并未像吴淞那样悲痛。
张明雪跟苏榭走过去，看见吴淞紧紧地抓着海棠的手不放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海棠双眼紧闭，脸上无血色，十分苍白，就连嘴唇都成了跟脸一个颜色。她的眉头紧锁，十分痛苦的样子。
苏榭走上前去，先看看子鸢，见他比平时更加苍白了许多，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引起的，但见他神情淡淡的，知道没事，放下心来。再看海棠，心下黯然，上前一步蹲下，执起海棠的手腕，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脉搏已经微弱的感觉不到了。
苏榭轻叹一口气，放下海棠的手腕，张明雪开口欲问，看着苏榭的表情明白了大半，也就没问出来。
沉默。
忽的，吴淞感觉海棠的手动了一下，高兴多个叫了起来：“海棠姐！？”
苏榭跟张明雪看过去，子鸢也看着慢慢睁开眼睛的海棠，除了吴淞跟张明雪的脸上舒展开笑容外，苏榭跟子鸢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只因为在这世间还有放不下之事，要交代嘱托，所以硬是存了这口气。
海棠脸色依旧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吐出几个字，吴淞凑到海棠嘴唇前面，仔细聆听着，过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看着子鸢道：“海棠姐是对你说的。”
子鸢一愣，明白过来，凑到海棠跟前，附耳下去，海棠微弱几不可辨的声音好似自远处传来，飘渺虚幻：“帮我照顾淞儿，算是你欠我的一条命。”
子鸢直起身子来，看着海棠半闭未闭失了神采的眸子，对她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海棠眼睛转向吴淞似乎还有话要说，气却无以为继，呼哧呼哧喘着，拿眼睛望着苏榭，说不出话来。
苏榭会意，席地而坐，从子鸢怀里把海棠抱起来，令她背对自己，双掌运气，轻轻拍在海棠的背上。海棠吐出一口淤血，口齿开始清晰起来。
“你干什么？”吴淞对着苏榭大叫，张明雪一把拉住他，道：“苏榭在为她渡内力，好让她有力气交代后事。”
吴淞怔怔，后事？真的要离开了吗？
“淞哥儿。”海棠微弱的呼唤带回了吴淞的思绪，吴淞回过神来立刻跪凑到海棠身前，紧紧地抓住海棠的手，眼泪不由自主的大颗大颗往下掉：“海棠姐，我在我在。”
海棠极其微弱的冲吴淞展露了一个笑容，吴淞看了，更是伤心，就好比是喉咙里塞了一个青梅，酸酸的、堵堵的，哽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淞哥儿，记住姐跟你说的话，咳咳——以后要好好的，好好做人，咳咳——”咳嗽的过于猛烈迫使海棠不得不停下来，一字一字说的很是辛苦：“好好做事，不要总是惹你爹生气。知——知道吗，咳咳……”
吴淞满脸是泪，泣不成声：“海棠姐，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今后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不惹爹爹生气，那你也答应我，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海棠伸出手去想摸吴淞的头，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了下来，那句‘真乖’弥留在她的嘴里，满是甜蜜，又满是不舍，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海棠无香，若不用眼睛去看，是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的。张明雪想起了‘海棠小筑’里开到荼蘼的海棠花，产生一瞬间的错觉：海棠并未睡去，只是看花的人不在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