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停下来,撇撇嘴嘟啷了一句:“佛界就喜欢弄这一套,俗不可耐。”
寂空安静的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门口两个身高八丈抱臂闲聊的妖将见有人前来便停下说话,左边的妖将跨前两步,缩到七尺高,依旧魁梧,他打量了寂空一息,拿出一张绵帛,开口道:“你要去佛界就把这个签了。”
寂空接过一看,上书“生死令”三个大字,旁有小字:一入佛界,死生天定,与他人无由。
他以指代笔签下法号,他不得不去,说出口的话,许出去的诺便要说到做到。
左边的妖将双手抱胸,对无名笑笑:“名丫头,这是你相公?莫要为难他,佛界不好进更不好出。”
声音瓮瓮,若旱地一声雷。
寂空见他们聊得开心,便将绵帛递给右边的妖将。
右边妖将接过后,歉意的笑笑,单手一指,一抹银光携着绵帛飞向大门,大门上出现一个一人来高的洞。
右边妖将道:“记住这结界只开两个时辰,过时不候,再者,虽不知你要找什么,还是得跟佛界之主怀孤佛主说上一声才是。”
寂空闻言顿了一顿,便缓步走进门内。
那是另一方世界,与妖界绝然不同的景色。
有菩提树三十三棵上合天数,天有三十三重,有优昙千重、金婆罗花、曼陀罗各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有菩萨、世尊于树下说法,天花乱坠,一食顷漫天花雨。
寂空一身青衣在各色僧袍中分外扎眼,更遑论他从妖界来,身上沾染了妖气。
不出一息,众佛陀、菩萨、天尊、金刚便发现有人进入佛界,本以为是新晋的八部一流,可感应道行又未达到飞升条件,毕竟是佛门清修,感应到的诸位只是待寂空走过时,抬头一望,并未刻意追寻。
寂空走过一间间厢房,看似随意实则在找妖将口中的怀孤佛主,听闻怀孤二字,他道心一时不稳,他想起了那个笑亦笑、哭亦笑的第二个弟子,是他对不住,不知他回来时怀孤是否浅笑如故,但愿此怀孤佛主既彼怀孤,不为许青青,只为亲眼所见他的弟子千年后安泰依旧。
脚步停下,眼前厢房不同于佛界其他屋宇,颇似旧时在破庙的厢房,寂空心下已有七八分肯定,抬手正欲敲门,门自己开了。
寂空一步踏入门内,门“啪”的一声在他身后关掉,他面色平淡然的看着那个坐在蒲团打坐的人,即使是打坐修炼,那人依旧微微笑着,他愣了一愣,即使心中肯定得很,可真见时依旧措手不及,算来自那时一别,已有三千年未见,他伸出手欲触摸眼前人的脸庞,却被结界拦住。
放下手,仔细看着眼前人的眉眼,忽而轻轻一叹气,道:“怀孤,你还是你,没变。”
他从不说谎,除了一事,所以他说怀孤未变是真没变,如三千年走时一般,一样的眉目如画浅笑,一样的短褐麻衣。
怀孤闻言,睫毛若受惊的蝴蝶不安的颤动,就是不睁开。
寂空叹息:“怀孤,是为师对不住你,只是你几时如此这般胆小。”
怀孤睁开眼,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下,划过这时依旧上扬的嘴角,他道:“从师父抛弃我开始。”
寂空垂手而立,目光平和道:“你入师门那日,为师便告诉你抛弃是因不喜而不会再要你,离开则是因为某些不知的原因离开你,并非不要你。为师并未抛弃,只是因事离去,为师亦曾说过,有生之年,也许能再次相逢。”
怀孤微扬头定定看着寂空,不言不语,唯有天生下来的一张笑颜随时笑着,此时略显诡异。
寂空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对视。
对怀孤,他心怀愧疚,答应的事没做到,他毫无征兆的离开,定让怀孤介怀了很多年。即使怀孤一直微笑,未尝没有想哭的时候。
对视一刻后,怀孤眯眼笑着,嘴唇上扬,露出的不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而是三千年前还在清蔚山时露出的带着孩子气的笑。
他笑道:“老头,你来晚了。等等,你才修者十层,是怎么来佛界的,难道是细作?”说着手上开始结印。
寂空哭笑不得,面对怀孤偶尔的调皮,他全无办法,只得面上严肃喝止道:“怀孤,够了,此次为师是有要事才来佛界的。”
“哦,三千多年未见,第一次见面便是因事而来,这么说来,老头你不会根本就不知我在佛界,更有可能你走那日所言不过是敷衍我罢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想再与我见面。”怀孤眼不再带有笑意,琥珀色的瞳孔明亮的有些刺眼。
寂空点头道:“的确。”
这本是事实,没什么好掩饰的,他自来光明磊落的紧。
事实便是他临行前所言不过是为了给怀孤留个念头,免得一时想不开早早入了魔道、堕了轮回,他从未想过在三千年后与怀孤相见,与其说是怕怀孤活不了那么久,不如说是怕天道难测,阴差阳错的没有相见那天。
哪怕他实实在在的期望过怀孤喜乐平安,一生无虞。
怀孤闻言倒又笑了,他道:“也罢,我早就知你是这样的人,何苦再让自己难受。说罢,你要什么我去取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此次我要长随你左右,你莫想再丢下我一人。”
他已独自生活近两千年,曾一次次看见自己视如珍宝的一朝散尽,只余自己,因生性聪慧,这苦痛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寂空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不行。”。
“为何不行?”怀孤犯了拧,直直追问,只为寻一个答案。
寂空欲讲而不能讲,他不愿将徒弟拖入他所处之事,只得避而不答道:“待事了之日为师前来佛界接你。”
“事了之日,只要活着便难有那一日,”怀孤低声喃喃自语,忽而提声道,“也罢,老头,你要什么,我这就去取来。”
“苦无珠。”
“苦无珠,”怀孤重复一遍,他睁开琥珀双眼,语气格外认真道,“我知道了,你去妖界大门那儿等我。”
怀孤自蒲团起来,穿上面前僧鞋,逆光而去,棕色麻衣衣袍蹁跹。
寂空肋下三分突然痛得一痛,不出一息又不疼了,他上应天道却一无所获,便以为是修行中出了什么岔子,一时也没放在心上。
他取出一串三十六颗檀木珠捏手里转着,左手背负身后,一步一步踏出门,缓缓走向妖界与佛界连接的大门。
还未到,便见怀孤笑眯眯的在那儿等着,他紧走两步。
怀孤见他来了,就将笼在袖袍里的手拿出来,摊开手中,手心里有一枚珠子,圆润通透,咋一看万千毫光齐闪烁,仔细一看却成了普普通通的珠子,和凡间小孩手中的弹珠别无二致。
寂空从怀孤手中接过那枚珠子,同时递过右手捏着的三十六颗檀木佛珠,口道:“当年你师祖留给为师的唯一东西,如今便赠与你。”
怀孤也不推辞,极其自然的接过,张张嘴,却未发出一丝声音,仅是比了个口型,然后转身离开,一步一步,仿佛有数不尽的落寞与孤寂。
寂空没看出来,是以他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每忆起此时,他恨不得一朝屠尽佛界,他却更恨自己,若那时他再多问一句或不去管那劳什子的恩怨直将怀孤带在身边,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
怀孤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那是对寂空所说亦是对他自己所说。
寂空一步踏进妖界,身后被法力破开一人高的结界慢慢合拢。
妖界大门左右是那两位高约几十丈的妖将,无名则不知踪迹,神念所感之处并无她。
镇守妖界大门左边的妖将见他出来了,大声笑道:“青丫头看中的果然没了差,这样都能出来,嘿,再晚一弹指你就得困在那儿了,对了,名丫头让你去老地方找她。”
寂空拜谢后,凭着记忆出了这看守佛界大门的地,忆起妖将说的,他便决定去看看,毕竟刚到妖界,称得上老地方的只有那儿了。
他想的果然没错,无名果然在那儿,他落下来。
无名未抬头,仅是问道:“取来了?”
他看着不远处祭台,里有青蛇不断用蛇尾抽打蓝色结界,他从嗓子眼挤出一丝声音:“恩。”
无名这下抬头,向寂空要来苦无珠仔细打量片刻,方又递给寂空道:“我看不出来,你若觉着它是真的,就按这布帛上的禁法一道道打到这珠子上去。”
寂空接过来,略略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帛上所列皆是佛门禁法,更因为其中至少有二百道以上的禁法相克,一旦施法就能将这山谷夷平甚至会导致时空破裂,但他手中不停按照布帛所列施法。
片刻后,寂空已在苦无珠上施了三百五十九道禁法,最后一道禁法打出,苦无珠飞浮在结界上面,源源不断的向结界输送青光,浅蓝色结界中开始夹杂着一丝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