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屋内的烛火正在安静的跳动,窗外早已漆黑。
我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刚要穿鞋下床,却听见一个欢喜的声音传了过来:“璇儿醒了?”说时,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近前来。
她似是比之前清减了些,脸颊瘦了一圈,可是看上去却清爽许多。
“秋尘姐姐!”我微笑着伸开双臂,想要她抱上一抱,谁知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此时一张漠然的表情,竟站在那里不肯过来揽我,只是抱着臂斜睨着我。
我又向前伸了伸胳膊,撇着嘴,撒娇道:“抱抱!”她那么宠我,一直当我是个小妹妹,平时被阡陌和墨浅责骂惩罚她总是护着我,看到她,我就知道无论黎明多么遥远,我都不会惧怕。此时,我只想扑到她的怀里,倾诉我对她的思念。
只是,她可能记恨我来着。
“哼,不抱抱!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一千年,啊哈,一千年,你躲得倒是清静,知不知道本上仙……”她指着我的鼻子像是要火力全开,我慌忙抬手,捏着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瞧着她,不出声,俨然一个犯错的孩子。
“你别觉得委屈,我告诉你,就是平时太宠你了,长本事了……”
眼前这位貌美如花自称上仙正将我骂得狗血喷头的姐姐就是掌管四时的节令仙神,秋尘。她的仙龄比我长许多,和墨浅飞升差不多同时。在头一千年里,我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在万物泽厮混,一次她来找墨浅,我将她的小童子打哭了,她便将我拎到墨浅面前一顿教训,我同她就是从那时认识的,认识她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整日里就会给陌阡和墨浅找麻烦,其余都不会,后来又加了一样,那就是捎带给她找找麻烦,这么多年里,我没少把她气得直跳脚,她也恨我恨的牙根痒痒,只是碍于墨浅的面子不忍心加责于我。后来,也就是我不小心掉进晶潭,病了一场之后,她才开始对我改观,来万物泽的时候通常带些精致的点心给我,有时还带我和她的小童子一起去云海看云霞,就像是姐姐一样,温暖着我的生命。
“你说说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要我如何……”话未说完,便顿住了,似是想起什么往事一般,脸上的愠怒变得有些无奈,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我小心瞧着她,不敢说话。她说得没错,我太任性太自私,只想到这一千年里自己的伤疤,却未想过还有人跟着自己一起疼,甚至于疼得心惊肉跳,千年后的第一天,又是这样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她骂我也是应该。
我垂下头,望着云被上一圈一圈的花纹慢慢变得模糊。
温软的双臂将我圈住,而后紧紧抱住我,清爽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边,她软软的话语漾在耳边:“傻瓜,小傻瓜,姐姐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姐姐真心疼!”
我搂住她,眼泪就涌了出来,想说:“有你们在,我不怕苦!”可是,喉咙却梗塞得难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在我没有遇见初云行之前,我真得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那些皮肉之苦与这剜心之痛比起来,叫什么苦。
她拍拍我的脸,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恨恨咬牙:“本上仙宠了这么些年的姑娘,手指头都没舍得动动,这个混蛋……也不知道那家伙之前躲去了哪里,没能寻到,不然早就把他剁了……”
什么……什么躲起来?
我已经一千年没有过问世事,这一千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初云行的死完全摧毁了我的理智,此时许多问题冒了出来:这一千年了发生了什么?初云行怎么回事?还有……拂霓,她如今又在何处?
见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才停下来,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慌忙转了话头:“那个,丫头,你刚醒,要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呵呵,呵呵……”说时便起身要将我放倒躺下,只是太迟了,我已经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任她如何挣就是不松。
倔强如我,她领教过的。此时,终于颓败地认输了。
“为什么瞒着我?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秋尘正待开口,却见墨浅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冒着热气,难闻的味道搞得我都有些反胃,想想这碗药要被我送进肚里,我头皮都跟着发麻。
“就知道你会乱说话的,”他无奈地笑笑,然后又阴阳怪气地看我一眼,缓声续道:“不过也好。”
比起秋尘的遮遮掩掩,墨浅似乎并没有什么刻意隐瞒的意思。
他终归还是比秋尘更了解我,也更了解初云行在我心中是怎样的存在。只是那句“这样也好”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秋尘此时的脸色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被我气恼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脸颊烧得通红。
“……”
墨浅用瓷勺搅着药汤,又轻轻吹了吹,然后走到床边,见我还死死抓着秋尘不放,顿时一张严肃脸:“胡闹,还不放开!平日教你的长幼尊卑是不是全忘了?想站墙角了?”
额,站墙角……
我一听立马缩回了手。站墙角这可是我被墨浅从小罚到大的,被施上定身术,面对着墙角,一动不动,一站就是一下午,对于我这样四海八荒四处乱逛的人,太可怕了。
不过,我还是讷讷一句:“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墨浅闻言笑了一笑,药碗便凑到了我面前:“哦?不是小孩子是吧,那把药乖乖喝了!”
我单是闻闻那味道就怕了,急急往后缩,缩到床角,盯着墨浅死死摇头,不喝。目光所及之处,自然看到了已经站到墨浅身后的秋尘,此时正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气得我皱着鼻子瞪她。
“嗯?要我亲自喂你?”
喂?你那叫喂吗?哪次不是点了我的穴,硬生生往我口里灌,在你眼里我从来都不像个病人,根本就是一个逃不出你手掌心的小虫子。
我自岿然不动。
墨浅像是早就将我看穿了,小勺又搅了一搅,幽幽道:“不喝也行,那就养着吧,养个十天八天的也能好了,就是这几天里吧,有些事情你就别打算过问了。考虑你需要静养,我就不让别人再来探望了……以免打扰你休息!”
我这才醍醐灌顶,明白了他刚才那句“这样也好”是什么情况!
没有办法,和墨浅斗智斗勇,我永远不可能赢,他总是能抓住我的关节,让我服服帖帖。而现在初云行就是我所有的关节,我和初云行的过往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有些事情他还是无法想到的,他永远不会意识到我为了那个人到底可以多疯狂!他死了,我此时更多的不是恨,而是悔,悔我为何不能替他去死。我不想至死方休是因为他的画上句点,那个句点的终结是我才对。
我迅疾地移过去,夺过药碗,再未说什么,仰着头一口喝干了那些涩涩的东西。我将药碗放在床边,抬头看墨浅,墨浅的脸色却不是刚才那般云淡风轻了,反而有些僵,愣愣看着我。一旁的秋尘咳了两声,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失常。
“嗯,果然乖很多。”
我灼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开口。
他扯扯唇角,一声苦笑。
“初云行在你布下结界的那日,便离开了幽冥涧,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至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当时秋尘气不过想要揪他出来,还特地去沧海仙人那里取了追风神灯,四海八荒里照了个遍,还是没寻到。我们也是昨天才见到他的……”
尸体。
我只是觉得震惊,他……一千年里,去了哪里?连追风神灯都找不见的除非灰飞烟灭。他难道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掉了吗?不,不可能!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而墨浅似乎很明白我的想法,“大约三百年前,追风神灯曾闪了一闪,但是却未能定下具体的方位,那之后再也没有反应了。”
那他是如何躲过神灯的追踪的?以前追踪妖魔时,神灯可是万无一失的,几乎没有它寻不到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样一个大的困惑还未想通,我心中的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迟疑半晌还是问出了口:“那他是怎么死掉的?”
我想是不是不提这件事情他就没有离开,是不是不提这些,他就还会回来?我不愿承认,不敢承认,可是又不得不承认。
秋尘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环住我的肩。
我轻轻靠过去,身体颤抖的厉害。
“仙元被吞噬,魂魄散尽,这肉身似乎是被什么术法刻意修复过,虽然受了重创,但是不会很快灰飞烟灭,不过,”墨浅顿了顿,目光望向我,有些不忍,我勉强掀掀唇角,他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这种诡异的术法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自燃,初云行的肉身也就会不复存在!”
我听得恍惚,心里却平生出一些慰藉。
他终于还是没有决绝到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消失。到最后他都还记得这个死战,记得用这具我抱过依恋过的身体来告诉我,这所有的一切,和初云行有关的一切,已经休止了。
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初云行。
他曾对我说:“璇儿,无论生死,我都会对你不离不弃!”他给的诺言,变得苍白,生时他离我远去,去时我不在他身边,曾以为这世间即便生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可是此时此刻,在生死面前,我们都那么无力。
那个梗在我们之间的除了生死,还有另一个存在。只是,这一千年里她又在哪里?在生死关头,她是不是一直守在他身边,他曾经承诺于我的,是不是也曾对她说过,我不能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她应该做到了吧?从这个意义上,她还是比我幸运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