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南洱去浔浮渊带来我的音映镜。
那是一件宝器,是我专门安置在浔浮渊观察渊内外情况用的,平日里化作一块方镜,放在梳妆台前,当作普通的镜子。
它不仅可以看到浔浮渊周围的情景,还可以记录浔浮渊曾发生的事情。我想音映镜应该记下了那日碧落的情况。
昨晚,我抱着她,她半夜里疼得醒过来,可是意识一点都不清醒,只是一阵痛呼呻吟声。她睁开眼睛看到我,但是却如同不认识我一般,试图将我推开,可是身上没有力气,被我按住,大抵是疼得狠了,她抓住我的手,咬了上去,却还是那日的模样,甚至于还是那日的伤口,本来牙印已经浅了,只剩下一层红痕,此时又被她咬上,很快便渗出血来。
我伸手摸着她的头,将她搂进怀里,那样抱着她一直到天亮。
南洱进门来,将音映镜拿给我,自己则坐到窗前的榻上,照看初云诗。
初云诗睡了许久,到现在也没有醒来。
隔着屏风,我听到南洱喃喃道:“昨日里也没见她四处乱跑,怎么就这么贪睡?而且睡得还很沉。”
她肯定是伤了元气,没那么快醒来。终归还是我连累了她,心里很不安。
我温声道:“南洱,让她睡吧,可能正在长身体,贪睡也是正常。你去给她熬些养神的粥吧,我看着她就好了。”思忖一下,又道:“你把她抱到床上来,我看着她才比较放心些。”她平日里似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如果醒来了,一心贪玩,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罪过就大了。更何况,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问那个初云诗。
南洱在外面笑了笑,道:“姑姑,您不会真得想要生娃娃吧?”
额……
我曾经确实想要生一个孩子,我和初云行的孩子,可是现在成了笑谈。
我咳了咳,正色道:“小孩子瞎操什么心!”
南洱这才悻悻地将初云诗抱进来,放在我的左手边。
他直起身看看床上的碧落,又看看我,好像有什么话说,可是却迟疑了,呆了一会儿,才开口:“思璇姑姑,你也一夜没睡了吧?你大伤初愈,不要太劳神。”
闻言,我笑笑。这个小家伙还真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知道了。你去吧。”
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合上,室内又是一阵安静。
我坐起身来,倚在床头,将碧落揽在臂弯里,然后便将手中的音映镜抛向前面,音映镜飞升至半空,闪着白光,化作一席帘幕,慢慢铺展开,没多久,便现出浔浮渊的景象来。
我手指拨动一下,那上面便是我当日离开浔浮渊之后的情况了。
碧落将蓝叶鸟递到我手中,我看到阡陌书写的纸条,整个人变了脸色。一旁的碧落见我这般模样,紧张地捏着衣衫,想上前来却又迟疑着,直到我整个人趔趄着靠到岩石,她才慌忙上前,想要扶住我,可是我当时迷茫失措,下意识地将靠近我的人扫了出去,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用了几成内力,只见碧落被一阵疾风带出几丈远,整个人生生砸在一块尖锐的岩石块上,而我未曾朝她摔去的方向望上一眼,便驾云离去。
碧落躺在地上许久,待到夕阳就要落下的时候,才慢慢扶着崖壁站起身来,望着我离去时的方向看了好久,我看到她抱住双臂,不停颤抖,最后双手捂住眼睛,又瘫倒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从她的颊边滑落,指缝间溢出一片水泽。
她哭了很久,靠着崖壁看着后崖对面的石壁,发呆,眼睛动也没动,直到天黑下来,月亮攀上空中,她才又站起来,转身扶着崖壁沿着下去的小路往回走,月色朦胧中,她背后的那片鲜红异常刺目。
看到这里,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竟然是我,那个该死的人竟然是我!是我把她伤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我怎么能……我攥住手边的云被,咬着唇,咬出血来。
我那时心里只想着初云行,只念着初云行,只装着初云行,何曾想过她一点!她照顾了一千年的主上,从没把她放在心上,她当时心如死灰的模样,肯定伤心死了。
我将她揽紧些,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道:“傻瓜,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碰我的吗?你怎么还要管我……”
她陪在我身边一千年,那日也亲眼见到初云行和我在后崖诀别的画面,又怎会不知道我和初云行之间是怎么回事。她明明知道初云行是我的死结,是我所有不冷静的源头,以前在浔浮渊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看到我用鞭子将石块鞭成齑粉时的疯魔样子。那之前她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受了伤的女子,需要好好呵护照顾,自从她第一次见到我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之后,平日里只要再见我耸眉就会害怕地发颤,我想她在我身边一定过得很凄苦,日子肯定很难熬。可是在看到我那样失神无措的模样时,仍是担心着我,未曾想过我发起疯来,连她也下得去手……
音映镜中又闪过之后几日的一幕幕情景……
她换上了火红的衣衫,接待着前来浔浮渊拜访我的仙友,笑意盈盈招呼他们,又笑意盈盈地送走他们,她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待她送走最后一个来客时,已经是黄昏了,她站在浔浮渊门口处不远的那株大树下,弯下身子喘息着,不多时便猛咳一阵,咳出大口鲜血来,融在夕阳的余晖下。
她慢慢靠着树坐下,抱着膝眼睛始终望着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她就这样坐着,到天黑,又到天亮,直到离鸢和初云诗出现,她才勉强站起来,泛白的双唇说着什么,然后便把二人引了进去。
离鸢和云诗便一直在浔浮渊等着,碧落强撑着招呼他们,直到天黑。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失态,她抹了一层淡红的脂粉,唇上用红纸涂得鲜红,整个人看起来真得精神起来,一点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每天晚上,她依旧是靠在那株树下,坐等着……那张床她未曾再睡过……
她一直在等我回来,可是我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她担心我,想知道我怎样了,可是脱不开身,也驾不得云,就只能干等着,她不止一次唤出纸蝶,可是因为太虚弱的缘故,根本无法让纸蝶飞出去。
直到那日初云诗和离鸢再一次来到浔浮渊,她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终于给我发了消息。
离鸢和初云诗分明就是她打的幌子,无非是想我能快些回来,好放下心来吧。
音映镜已经翻到了我回来浔浮渊时的那一日,她穿着碧色的衣衫,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我还曾夸她穿起来很是好看。她立在那里,含笑看我,要张口说什么,却被我的话打断了,我张口问得是离鸢,甚至都没好好看她一眼,等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就直接去了后崖。如果那时我仔细看她一眼,哪怕就是一眼呢,我就能看出她憔悴了很多,消瘦了很多,也许我就不至于到初云诗提醒时才发现她受了伤,还是那么严重的伤。
我失神看着音映镜的帘幕,眼前越来越模糊。
直到有人扯我的衣角,诺诺出声:“思璇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愣怔地低头,看着睡眼惺忪地初云诗,她一只手拉着我的衣角,一只手擦着自己的脸蛋,擦着我滴在她脸上的泪水。
我摸着她的头,轻声道:“没有的事……你是不是饿了,我已经让南洱帮你煮粥了。”
她又摸摸自己的脸,撅着嘴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嘀咕道:“明明有的!”
门被推开,三三两两的脚步声陆续响起。
垂地的帘帐被挂起,外面的阳光穿过屏风照了进来,室内一片敞亮。
我慌忙抬手用袖子擦干眼泪,隔着屏风看着来人。
白色的衣袍慢慢靠近屏风,可是却没有走进来的意思,来人淡淡开口:“璇儿,你帮碧落穿好衣服吧,百里枫林有人来了,要把她接回去。”
是墨浅。
百里枫林的人也来了吗?
我还没有开口回话,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上仙,在下唱晚,是百里枫林逍遥尊者的女弟子,今日奉师尊之命,前来接碧落师妹回去,望上仙成全!”
尊者的意思?为什么突然要把她接走?
初云诗在我身边,见我呆愣愣的模样,摇着我的衣袖:“思璇姐姐……”
听到云诗的声音,南洱在那边也开口了,“云诗,你醒了?醒了的话,就快出来,南洱哥哥煮了粥给你,很香的!”
初云诗闻言,看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她便穿上鞋袜,跑了出去,我透过屏风看着南洱将她领去了外间。
见我许久未回话,墨浅又说道:“璇儿,你不要想太多,尊者接她回去,是为了她身上的伤。”
果然是这样吗?可是,他知不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她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接她走,我怎么安心?
“墨浅,我不想……”
“我知道,不过,她伤的很重,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去通知了尊者。”
我看着身旁的人,她的脸色比昨晚又难看了许多,而且她昨晚痛成那个样子,再拖下去,会很危险。纵使我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不顾及她的安危。我没有办法救她,墨浅也没有办法救他,怎么可能留住她?
我想起那日她跪在我身旁,求我不要赶她走。
也许她遇见我就是一个错误,跟着我有什么好,到头来不还是差点把命搭进去吗?况且,她最后还是要离开的,初云行的魂魄还没有找回来,妖魔界也变得危险,她留在我身边成天担惊受怕倒不如回到枫林,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为了气初云行把她拉下水,她现在早就是上仙了,哪里会受这些苦?
思及此,我松一口气,似自言自语:“我明白,都明白。”
放她走是对的。
我从屏风上取下她常穿的碧色衣衫,显然已经清洗过了,上面还有着淡淡的熏香。我轻柔地帮她穿上,然后把她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