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大风寒野夜行人
夜风呼啸。不光冷,而且猛烈。
地面上光秃秃的,似乎枯草都被吹没了一般。一片荒芜,夜色下看着有些恐怖。
仔细辨认会发现满地凌乱的马蹄印痕,还有片片血迹,前不久定发生过一场恶战。
伙计手护着马灯摇摇晃晃的,照亮着周遭一小圈,昏黄模糊的亮圈之外,是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得像另一个世界。
马匹在风中艰难行步,车把式时不时地喊着“咦咦”“呜呜”,用鞭杆鞭稍触那马背或马耳朵,以调整方向。
嘴里也是含糊不清,一张嘴就往里灌风。马都是老马,很容易调整得来,但就这样一扬鞭子还是有凉气顺着衣领子就窜了进来。
就这大风,亏得是马灯有个玻璃罩子,若是灯笼,早被刮飞引燃了。
伙计们开始都揣着袖子放下帽耳朵缩在车上,后来还是风大就跳下来拉着马走,走一路虽然热乎了可是那风却吹得人睁不开眼迈不开步。
伙计们一个个偏着脸,那马也在寒风中一个个偏着脸。
后面是一溜长队,马灯晃晃悠悠将夜色拉开来一道亮星火线。
这风越大,人马越爱急行,早点赶到也早些休息。不过这么个赶路法会把马累坏的。
就有一伙计得了命令传信将马停住围拢一圈。
一共是十六匹马,十辆套了车,六辆没套,车上的马上的都翻身下来。
伙计小心护着马灯小跑迎上去,灯火处正是滕老刀。火光照在他那张沧桑而坚定的老脸上,老滕也被风吹得眯着眼,五官聚在一起,胡子在风里抖动着,老滕道:“没法子,风太大,但一停下来身子会受不了,点火吧。”
几个人七手八脚就要点火,老滕道:“先热乎热乎,选处软土洼地,先撅个坑,在下柴火。”
然后转过身指着后车到:“柴火车上都有,把马倒个个儿,先头的换下来。”
伙计们又分几个人麻利地过去换马卸车,微光中几个因为衣着厚重显得有点滑稽,但忙碌起来又不觉得可笑。
风太大了,一生火就乱刮,刨了个坑后还能好些,而且光亮不大,不被注意。
可风吹过来这一停反而更让人难受,老滕道:“唉,没法子,算错了,但这货不能耽搁,这是几十兄弟的性命。来,把空车拖过来翻倒挡了。东亮,冯青,你们俩干。有了火就先熄了亮子,省着点灯,也少惹人眼,顺风子找。”
“好哩师傅。”二人应了一声就去忙活了。
几个人围了一圈,是老滕,镖局大弟子光辉,凤吟,老滕的小儿子滕鸿图四围了内圈,也算是领头的几个。
光辉拿钎子挑一下火道:“师傅,弟子无能,还得让师傅亲自跑一趟。”
“诶”,老滕紧锁眉头,此地已距赊旗不远,往南拐下去,天明就能赶到。”
然后老滕翘首看了看四方,又看了看望哨的伙计:“此次人少,因不同以往,这也是个凶险之夜呀,貌似平静但充满杀机。若遇剪镖,只管清了。要遇到捻子人马,我出面周旋,周旋不便,就弃了后车,能走了车就走车,走不了就只走人。”又长叹一声:“也是天数如此。此行险恶,不与天争。”
众人都说记下了。
老滕又道:“这时局难料,咱们只管一方太平,出入平安。行武讲究个义薄云天,赊店虽说不是咱家门口,但也是出入必经之路,有戴当家几辈坐镇,咱才落了个轻松。如今捻子围城,戴当家仅以一己之力相对应,也是艰险异常。守城能压住阵脚,赖的是强弓硬弩,鸟枪火炮。但捻子断了出路,终归弹药用尽,咱们这次送的就是黑火yao。但能不能送进去,就难说了,所以更应智取。”
滕鸿图是老滕的小儿子,只比凤吟大一点,老滕也是常年四下跑,老来得了这么个小儿子,很是喜爱,越喜爱就越得在艰难环境中磨练。
这一行虽然担着大风险,但正因如此才更能让人印象深刻,长进也越大,难得走一回。此一行保的是个侠义的“义”字。
滕鸿图显然阅历不深,还带稚气地问他爹:“爹,这戴当家的真有那么神吗?”
老滕道:“那当然,戴当家不单一身好功夫,更是有勇有谋,最了不起的就是江湖义气。至于大义关国,就谈不清了。只说这勇谋,想当年二当家那是摆过大漠雁门擂,一战定了局面,以镖护商,以商养拳,以武交友,结友壮镖。自古有同行是冤家,但镖行不同,镖行更是以和为贵。有戴当家统领,我们才越来越太平。至于私交,那更不必提了,你们都见着呢。只是如今探听清楚了,他们几位都不在赊旗,在赊旗的是戴龙邦老当家的孙子戴五昌。但谁都一样,咱们结得是赊旗的围。”
光辉道:“确定左儿把也在。”
几个伙计连带凤吟也看着光辉跟老滕,老滕道:“昌隆镖局的左昌德,有道是左二把的腿,王正卿的枪,戴二闾的手拳盖满场。又道是王家枪戴家手,左二把的弹腿天下走。左家有钦赐的镖旗,一手连环绵拳鬼拉钻的弹腿,这次若有机会,你们也跟着长进一下。”
老滕警惕性极高,喊哨子换岗,问了下情况。又说:“时下已乱,我以有心收山,正在踌躇,也是去赊旗清一些帐务,看看那边都什么打算。”又对凤吟说:“你与我等不同,不敢有闪失,务必小心。”捎带着又问了此次见袁大人得到了什么消息。
凤吟跟着他们纯属巧合,那是凤吟去镖局送辛水分赏钱正巧赶上老滕临行,就非要跟着来。
凤吟就告诉他们这次去了临淮关,见了袁甲三大人,送上了马匹又捎去了家乡的好消息。袁大人很高兴,说了马队的重要性,各处团练也都上奏朝廷言明,时下正求好马,马送得正是时候,但有军规,不能白拿,钱物照规,另有奖赏。
朝廷也极为重视,但养马用马的一套体系却并不完备,费用颇多。相对八旗绿营,团练的配备如鞍桥铁嚼马枪弓箭等都是朝廷出资。袁大人说了,我们若有能力,可以考虑接官引筹备。
又说,袁大人跟他说这么多,纯属因为同出一族,共饮一江水,亲情使然,没把他当外人。
还说了这地处平原,马队便于驰骤,一骑可抵五兵,千骑就抵五千兵丁。捻军原有马匪流寇,快马如风,当着炮火而上,清兵多次受挫,皆因马队所眩。
说到这些袁大人就表态了,大办团练一事最先是有他提出,自己是深受重任,团练督办,虽然治军有方接连捷报,但却与曾国藩李鸿章他们不同,手下没有子弟亲兵团,所以也带话回家乡,大办团练,国难当头,务必坚守一方,不辱家风。
深已夜,风势渐小,虽说远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但实际还是小了很多势头,不那么刮脸了。老滕起身道:“各位辛苦,如今风势稍弱,我们继续赶路,一气到了赊店咱们喝好酒。
现下已近天明,但我们仍要谨慎,我担心各位离了火堆身子受不了,所以大家快步急行,让身子把热乎劲接上。”
重新起了亮子马灯,熄了柴火。马也刚刚喂了夜食,稍饮上路。
这些实际都有讲究,水凉不能直接饮用,是沾湿了草料带着水吃,又不能吃太饱。
行路时先得溜着,之后再二次上肚带,不然马受不了。
这马还不一样,骑乘的上下使力,还需奔走。拉车的架了车辕,又有大带累着肩胸,脖子上套着草垫子,上辔头肚带的法子就不同,这个以后详细说。
伙计们随马奔走数百步,身子起热,给马紧了肚带,然后上马。
“什么声音!”大家都停住脚步辨别,风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嘶喊之声,只是被风吹得忽远忽近,辨不清方向。
老滕下了马趴在地上听了一阵道:“是马队追杀。也有步行。有二十余骑,应当是大捻子了。戒备。”
“戒备!”“瑞~~~~”
马队就此停下。
滕鸿图问他老爹为何不趁乱而走。老滕道:“黑夜厮杀,定有党众呼应,月黑风高,不能辨其真相。料想刚才火把亮光对方业已看到,不如以逸待劳,见机而行。”
果然只一会杀声便停,遥遥看见几处火光忽闪,马分两路,火把呈两道弧线包抄而来。
敢如此张扬,定不怕人,那也就必然有呼应。凌乱的马蹄夹杂着马匹打响鼻的声音远远传来,惊得这边的马匹也一阵骚动,跃跃欲试。
不一会二路马队交错调整,合为一字排开,老滕令高举灯火已示友好,并道趟子手:“不必喊了,果然是捻子。”
又吩咐左右不要轻举妄动,将火把给了后生,遂抱刀拍马向前,待距十余步停住下马,后边凤吟也催马跟来,接过缰绳为老滕牵了马。
老滕抱刀向前,一边走一边以手遮面躲避风吹,凤吟在后为他打着亮子。
老滕近前一抱拳:“给军爷问安。”
马队一阵躁动,中间出来一骑向前,马上道:“什么人?夜间赶路?”
借着火光凤吟看到一张耿直严峻而又带着一些疑虑的面孔,是个青年。
“历年此时赶往赊旗送货,今年年景不同,不敢大意,以为趁夜赶路,受些寒苦少些风险。”
“哦?”那人鼻子哼了一声:“什么货,查一下。”
老滕往后看了看,没言语。
马队一并向前两步,凤吟那马猛一仰头,喷出两道气雾,后蹄子蹬了两下,被凤吟拽住。
那头领看了看凤吟又遥望了一下车队,平静地道:“我们是大汉盟主张乐行旗下,也就是捻军。我是刘梁,此地连绵到赊旗还有多处暗哨,脚下已为捻军管辖,你只要不触犯王法,也不会为难与你。张盟主治军言明,体恤百姓,平田均地,与民同享。也多次嘱咐,不得为难过往行人,但夜间行色匆忙,颇有通敌之嫌。”
然后转身对后面道:“查一下。”
老滕呵呵一笑:“都是些咸菜而已,小买卖。”然后回身喊了一声,那边就抬下一个坛子。
这边已有两匹马迎了过去。
那自称刘梁的小捻首也走马跟去,老滕凤吟跟在其后。
“头儿,是咸菜,还挺香。”那捻勇拉着马,草草检查着。
“呵呵,咸菜?那不就是盐吗?上数几年,咱也是同行呀。呵呵呵呵。”刘梁看着老滕一阵心有灵犀般的坏笑。
老滕也会意地笑着道:“比那要好,这是榨菜,不为出盐,可配茶点的,又醒酒清油腻,好着呢。”
说着已到近前,对趟子手道:“这罐开了的就不用封了,送给军也及众兄弟下酒。”
那刘梁也下马凑到近前,用鼻子猛吸一口,又饶有兴趣地夺过灯笼来照着看,道:“嘿,真不错嘿,还有花生米,地环,嘿!这东西好!来来,哥几个,花生地环这东西,就跟咱捻子一样,只要沾了土,那是生生不息,你看不见他怎么长的,但翻开土一看,才知道,满地里都是。这好。”
然后用手指沾了一下伸进嘴里一咂,一皱眉头一吧嗒嘴儿,道:“香,咸菜这玩意儿竟然能弄出这般滋味来,这他妈够奢侈的。”
“这可是南顿的小磨香油配的呢。”
“南顿?可是项城?”
老滕突然感觉一时大意说错了话,这项城是袁甲三的老家,袁甲三正在他们老巢打得惨烈呢。
一时不知怎么应付了。
那捻首道:“你不用担心,你是担心袁甲三那匹夫吧?我说得是另一回事,项城可有一位袁成孝老哥?”
老滕多机警,见他眉目之中透着是一种故交之情,当下就猜出了几分,转身指着凤吟道:“此乃袁成孝公子。”
“诶呀!”那捻首一拍大腿道:“都下来吧,一家人,都下来吧。”然后转身命令自己的兄弟按步巡哨,又高兴地骂道:“别他妈嗅了,小心把鼻涕滴到坛子里!给老镖师封上。”。
然后看着凤吟道:“恩,是。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哑巴小子啊。”然后对摸不着头脑的老滕等人道:“我家大哥嘱咐过了,不管各旗怎么安排的,我们这一队兄弟,坚决不动尘舟口。”
“敢问大哥是?”
“马王爷呀!”
“啊?啊。”凤吟一惊又一喜,道:“马王爷可好?”
“你老弟不是哑巴啊?”那捻首倒客气起来,客气中带着亲情,亲情里带着粗俗,粗俗里透着豪气。
“马大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捻首扶着榨菜坛子,语气缓慢而忧伤。
老滕当时不在场,后来也听说过这事,挺佩服马一眼的侠义的,这年头,少有那样明事理又行得端正的人了,那是真正的替天行道,不似这些乌合之众。
凤吟道:“到底怎么样?”
刘梁扶着凤吟的肩膀道:“兄弟呀,捻子在会盟之前那是分支众多啊,大捻子就十八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虽说张老乐带着兄弟们打天下,跟着张老乐,有吃又有喝儿。可是人心不齐,哪里都有不是人的东西,更别说那些土匪劣性不改了,合盟的时候,马大哥那是以治军言明著称,兄弟又个个英勇善战,严于律己。而这捻子里却不乏有趁火打劫之徒,马大哥的兄弟看不惯,就起了冲突,后来引发兵变,马大哥在其中为兄弟出头,却被人暗算了。马大哥这一队就散成多股,我这队呢,就随了白旗主龚瞎子。但一直不敢忘记马大哥教诲,行了,那些别说了,一个提了伤心,再是与你们无关,也算是军机了。既然凑到一起,今儿个我就送各位到赊旗,这些天呐一直在围城,不过眼见年关了,打下来洗劫几处恶霸大户就撤了。这几日正当紧,前面有赵狠子的人马,你们就这么过是肯定过不去了。”
没想到能引出这一出,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