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嵇绍如约在假山前等我。除他以外,还有一为四十上下的男人。他年纪不算大,花白头发很多,给人一种鹤发童颜的感觉,他就是嵇绍好朋友吗!我有些吃惊。
“阮贵人,这就是嵇绍的忘年之交皇甫谧。”嵇绍向我引荐道。
“皇甫先生!”我略微福身施了一礼。
“贵人多礼了,皇甫谧见过贵人!”
“阮玥的事情,有劳皇甫先生为阮玥操劳!”
我与嵇绍是挚友,贵人的是事就是皇甫谧的事,皇甫谧自当尽心!”他双手抱拳道。
“只是~”他言语上突然有些迟疑。
“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不解道。
“只是,诊治之时,需在贵人背上施针,冒犯之处还请贵人见谅!”他坦言道。
我不禁轻笑:“先生多虑了,您是大夫,我是病人,何分男女?您为我医治,阮玥感激不尽,何来冒犯!”
皇甫谧听我如此说,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
“贵人,皇甫先生为贵人诊治,理应先请示皇上,可皇上曾经多次传召先生在宫中任职,先生都没有答应。所以,这次诊治只能保密!”嵇绍说道。
“不知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屏退他人。”
“既然如此,宜早不宜迟,明日我便装扮一番,随嵇绍一同进宫,然后为贵人诊治!”
约定后,我回到月华轩将这件事告诉思雨,以便明日早做安排。
翌日,嵇绍带着乔装成侍卫的皇甫先生进宫。束上冠带,皇甫先生还真的年轻了很多。诊病的时间自然是事先安排好的。思雨将宫中各人都分派了一些任务。或出去办事,或在屋内做一些活计。扎针的地方,多在头顶和背部,需要我去掉上身的外衫。虽然,有些尴尬,但想到他是大夫,况且又是一位长辈,而我是病人,就豁达了很多。所以,倒也并不十分介意。但是,如果有人撞破,就定然不会这么想了。
如此,于月华轩中施针已有数次,每当施针之时,一些记忆就会零零散散跑回来,但是施针过后,这些记忆又尽数散去,就像是一个个凌乱的拢不住的梦境。皇甫先生告诉我,这次施针后,我的大部分记忆会凝聚在一起,所以这次将会十分重要,不可打断。
施针后,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场景。我看到了嵇康,蓝色的衣袍向后飘荡着,脸上渗出细密的汗滴。他在和向秀叔叔一起鼓风炼铁,形神俊逸的他,让人感到即平易近人又超脱的难以企及。我呢!还是一个小姑娘,但已对他倾慕至极。这是我孩童时最羞于吐露的埋藏最深的隐秘之情。他是父亲的好朋友,他最擅长丝竹之类的乐器,每每弹奏,更平添了几分谪仙的气质。或许因为他太过的纯粹而美好,所以不能容于这浊世之间。他早早的断送了性命,在他丰神俊朗的容貌,无出其右之时。任三千士子,长歌当哭;任广陵散,于风中激荡,他死得浩气泠然,另天地动容,花鸟黯然。我终于知道,我贴身的这把七寸玥心剑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一件东西,也一直是我心尖儿上的东西。他死了,理由竟是不孝,这真是可笑至极。
嵇康渐渐的远去了,司马攸出现在我的眼前。相遇、相知直到相守。我爱上了她,决定与他天涯海角的去流浪。他告诉我,他会争得皇上的批准。他跪了整整的三天三夜,我也等了三天三夜。不想等来的结果却是他娶了亲,而我却从林荫阁纵身跳下。其实,我仍旧想要与他不管不顾的厮守在一起,然而我又做不到。我不恨他,也不怨他,因为他终究不够了解我。如果他知道,他娶了亲,就与我再也无缘了,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只是,这一切都怪不得人,怪只怪,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能做到彼此相知,怪只怪,我这个人,天生的执念太深。
可当我纵身跃下城楼的时候,我分明恨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司马炎。也许,我与他牵扯不清的缘分始于司马昭的提亲,源于父亲的拒婚和我的逃婚。我终于懂得了他不甘心的源头是什么。也开始领教到一个帝王的不甘心,足以改变一件事的发展方向。他一个小小的情绪,摆布了我整个人生。我恨他,却爱上了他。一切分明滑稽得可笑,我却不争气的流出了眼泪。如果,不是周围的空气让我感到了泠然的寒气,若不是外面的声音刺得我心痛。我不知道这个梦境会持续多久。然而,不重要了,因为一切我都已经记起来了。
他看到我时,眼神冰冷的摄人心魄。我才知道,我居然有些怕他。可我不愿屈服于他,于是我撇过头,不去看他。皇甫先生跪在地上,我转身时,目光恰巧扫过他,他的腿隐隐地再发抖。我明白他虽是个世外高人,有着高洁的品质和超凡的本领,但终究是平民。我如何失宠,也是皇上的贵人。所以,对于这一切我并没有惧色。此情此景,若不添油加醋,细心调制,终究是可惜了。这道大餐,皇后看来是不会放过了。如今,他硬生生的闯了进来,皇后在他身后,笑得那么从容不迫,又那么森然冰冷。那个曾经对我抱有一丝怜悯的皇后,已经不复存在了。其实,她终究是容不下我的。在冰冷的寒意中,我竟然感到有些安慰和释然。因为,我终于看到,善妒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恶劣品质。我不用一边心痛,一边愤恨,一边自责,因为那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人性。可笑的事,一件事若没有巧合,便成不了一出戏,巧合便是在我身上的针已被拔去,而我还不及穿上外衣。
嵇绍,就跪在外面,幽幽的光线下看不清任何情绪。而他定定地看着我,怒气未减。“你们~”他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皇甫先生慌乱地跪下,在他身前禀道。“皇上息怒,草民只是在为贵人诊病,并无其他!”情急之下,他打开布帛。九支长长短短的银针,整整齐齐的插在那里。若是如此,他就会相信我的清白,世间之事就会简单很多,但显然不是。皇后软糯的声音绵柔刺骨:“若是如此,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屏退所有下人,宽衣解带。刚刚我和皇上就要进来,竟被嵇羽林尉挡在外面,若不是行些苟且之事,小小的羽林尉怎么敢拦皇上。这几根针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如此还要辩驳,岂非欺皇上太甚!”这盆脏水,将我从头浇到脚,我羞愧的无地自容。并不是因为诊病时的宽衣解带,也不是因为皇后几句滴水不漏的添油加醋,单单只是因为他让我觉得愧对皇甫谧。我起身披上衣衫,目光与他对视。他有多少怒气,我便要还他几分,以此向他示威,或许也是为了告诉我自己,不是只有他才有资格生气。若是,曾经我能舍去一己之身,如今又为什么不能。“皇上也是这样想的?”我声音冰冷,质问道。与其等着他来质问我,不如我率先发难。“不然呢?”他咬字清晰,像是在与自己为难。“为什么皇上不愿相信我只是在诊病?”不知为什么,我心头一软,竟想要解释。“既是诊病,为何如此偷偷摸摸?”或许他也有几分动摇。我终究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不知为什么我会选择沉默,也许只是因为有些事情我想要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