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宫里传来急报,方美人病入膏肓,恐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方美人将盛和教养到这么大,现在心心念念的全是盛和公主,唯一的愿望便是最后再见盛和一眼。方美人自年前身体便感不适,但一直没引起宫里其他人的重视,一直到今年开春,方美人请旨到天星寺吃斋修行,那时她的身子已经很不好,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盛和虽极力的劝阻过,但没能成功,方美人出宫那天,盛和负气,也不肯前去相送,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山水无期······
急报传来,阖盛帝与盛和急的不得了,阖盛帝还好,毕竟方美人不是她的宠妃,这么多年,要不是记挂着她是盛和的养母,只怕早就将之遗忘,他条理清晰地吩咐宫人收拾盛和的行囊,连夜匆匆赶往天星寺。
盛和刚一接到消息,便嚎啕不止,对她来说,方美人就像她的亲生母亲,这么多年,只有她一个人时时对盛和嘘寒问暖,思及此,盛和更是不能原谅自己,竟在方美人染病之时远离她的身边,让她无依无靠。
扶杨沉着脸,加快了手里收拾的速度。
日夜兼程,一众人又花费数日匆匆自东郑赶到天星寺,这么个赶路法,别说人了,连马都受不了了。但没人敢抱怨,车舆里时常传出盛和压抑的哭泣声,身边的人听了心里也都不好受。
盛和常常很害怕,她怕自己还未赶到天星寺时,方美人已先一步走了。
“扶杨,我会见到方娘娘的对吧。”这一路,她害怕时就会不停的问扶杨这个问题。
扶杨听着她嘶哑抽泣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只能重重点头。
到达天星寺时正是星辰满天,盛和拖着宫装,一步一绊,踉踉跄跄在寺内僧人的指引下进入方美人在天星寺的寝室。
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盛和堪堪止住匆匆步履。她捂着整张脸,痛苦的蹲在地上,再不肯向前一步。明明知道帘子那边便是日夜思念的亲人,但她却在帘子这头怯懦了。周围一众宫人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盛和已经哭着跑出大门,一道黑影跟在她身后也跑了出去。
“见了方娘娘我要说什么?我这么不孝!有什么脸面见她?!”盛和脸上泪痕错乱,在夜色映照下更显得凄惨万分。
自盛和有记忆开始,便一直跟在方美人身边,等她大一点,知道了方美人并非自己生母,面对着方美人时,她总有些不自然。不管她有没有在面上表现出对方美人的生疏,方美人总归是感觉到了,但方美人并没有勉强她,反而对她更加宽容。
盛和情绪一直很低落,扶杨也不敢贸然将她推进屋里。
“我不敢看她的脸,我怕在她榻前哭出来,从小到大,我一哭,她也会跟着我哭···我不敢进去······”
扶杨咬咬牙,伸手将盛和拥进怀里。
盛和刚止住的哭声又再次呜咽:“扶杨,扶杨······”
“阿弥陀佛,公主,方美人想要见公主一面。”刚刚引路的僧人走到盛和与扶杨身后,回禀道。看来刚刚方美人已经听见盛和的声音了。
盛和抹抹泪,看了看扶杨,对着僧人点点头。
扶杨对着僧人俯了俯身,僧人又说了句阿弥陀佛,两人跟在盛和身后进了屋。
“娘娘,娘娘,我是盛和,我来了······”盛和跪在方美人榻前,轻声呼唤。
方美人双眼紧闭,面色嚣张的苍白,双手是枯木一样的苍老,她死一般的安静,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盛和的呼唤。
盛和不放弃,她紧紧握着方美人的手,反反复复的叫着:“娘娘,你不是想见盛和吗?盛和来了,盛和就在你身边,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良久,方美人眼皮挣扎着动了动,盛和猛地又向前趴了趴。
“丫头···”
“娘娘······”盛和那囔声回应。
方美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来了?···我还以为刚刚做梦呢,梦见我的小公主在我跟前哭······”
盛和从没听过方美人这么虚弱的声音,她只能不停地呼唤着方美人,让她保持清醒,以防她再次意识沉迷。
“你看,你一来我觉得有精神多了,来,扶我坐起来······”
盛和赶忙扶起她的肩膀,方美人虽已非常瘦弱,但盛和要自己托起她还是很费力。盛和扶起方美人,自己坐上榻,让方美人能在自己怀里躺的舒服点。
方美人似乎很疲惫,躺进盛和怀里便不再发一言,盛和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方美人的手。
突然,方美人整个身子猛的抽搐一下,嘴里发出骇人的嘶喊。
盛和怕极了,她摇了方美人两下也不见方美人清醒,只能颤着声音向帘外喊道:“来人啊,扶杨!”
声音未落,扶杨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他身后呼啦啦跟着一队宫人。
扶杨担忧的看向盛和,又看了看正在她怀里抽搐的方美人,心道,不好!他立马冲到榻旁,狠狠地掐向方美人的人中。
此时,两个太医也匆匆赶了进来,扶杨立马起身让开位置。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太医抬手扒了扒方美人的眼皮,又摁在她的脉上把了好一会,回身跟另一个太医眼神交流半晌,最终无奈的摇摇头。
盛和怒道:“娘娘刚刚还在跟本宫说话!怎么就突然不行了!给本宫治!马上用药!”
两个太医面露难色,刚刚给方美人把脉的太医跪地请罪道:“公主,臣医术不精,娘娘已病入膏肓,臣等已无能为力!”
“不可能!不可能!”
“圣旨到——!”屋内众人应声跪倒一地。
内臣双手托着圣旨,走进屋内,道:“方美人接旨。”
盛和依旧倚在榻上,怀里托着方美人,道:“本宫替方美人领旨,公公念就是。”
内臣抬头扫了眼屋内状况,点点头,摊开圣旨,抑扬顿挫的念起来:“美人方氏,入宫数十载,恭顺贤德,悉心教养皇女成人,有功于南苏。今缠绵病榻之上,朕闻之亦是心涩痛苦。今晋封方氏为贵人,以嘉奖多年来贵人对皇室之忠心。钦此!”
盛和愣愣听完,心里竟不知是何种滋味。方美人在宫里漂泊一生,如今临近终了,终于得到皇上一丝垂怜驻足,堪堪在她头上冠了个贵人的名号,可是,人都要没了,给个空空的身份还能向谁证明什么?这道圣旨不知荣幸多一点,还是讽刺多一点。
“娘娘,您听见了吗?父皇晋封您为贵人了······”
方美人无力的哼哼两声,开口既不向皇上谢恩,也不看那公公一眼,只是像个孩子寻求答案般不停问着盛和:“你为什么不叫我母后?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母后?栖梧,这么多年,你一直称呼我为娘娘,始终不肯改口······是不是,···是不是你心里从不肯承认我,只认皇后娘娘一个母后?栖梧,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盛和大喊,双眼紧闭,滚烫的泪吧嗒吧嗒滴在方美人的额角。
方美人想抬手给盛和擦擦脸上的泪,无奈盛和将她的手抓的那般紧,她又没有多少力气,只能作罢。
盛和抽泣的已经不成样子,可是方美人好像忽然来了精神,对着遮掩的帘子道:“皇上?”
盛和一个激灵瞬间止住哭声,她以为阖盛帝放心不下方美人,也跟着赶来了。转念一想,不可能啊,阖盛帝现在应该身处东郑参加皇家狩猎,万万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她抬头四周看了看,并不见阖盛帝的身影,又对扶杨道:“你去外面看看。”
扶杨很快回来,对着盛和摇摇头。
盛和以前听人说,人死前眼前见到的全是毕生最想见的人,那方美人······
“娘娘······”
方美人还在试图伸手抓住眼前的‘阖盛帝’,嘴里的呼喊也是一声高过一声。屋内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人算是完了。
“皇——上——!”一声凄厉的嘶喊过后,只见方美人双目圆睁,表情凝固,一头张下床榻。
“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