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慢慢地走回,已是上了灯了,白老爷和绿蜡都已各自吸足了一筒烟,有些慵懒的在正堂的两张雕花梨木靠椅上坐着,是在闲闲的等着他俩来一起用晚饭,也是在回想刚才的大烟那点余味。宝璋踩在小凳上在厅角摆弄那盆放在书柜式楸木多宝格上的釉玉雕作的水仙,见到他们回来便上前与他们玩闹。
一一问安行过礼,众人才依次在正堂偏厅的红木大圆餐桌旁入座,菜陆续地端上。大概是因为蕴瑾送来那一盒西洋参的效用,绿蜡比往日格外殷勤些,她起身把女佣倒好的茶亲自从茶托上捧了一盏笑吟吟地递与蕴瑾。又叫周姨把下午炖的那盅桂圆红枣银耳羹端来,亲自斟好了送去给他,蕴瑾接过一碗,她又将一碗递给蔓君,蔓君轻声推说不必了,说是中午吃多了那桂花糕,现在还犯甜腻。
白湛洵便说,“这么凉的天,喝点这个暖暖身子。”说毕对她使了个淡淡的眼色。蔓君心头一暖,想着这是父亲对她的关切,并不是要逢迎继母的意思。谢过绿蜡之后便伸手去接那碗,谁知她的手刚触到那碗糖水未及接牢,“哐啷”一声,那碗沿描着精致花边的细白瓷碗竟摔碎在地,糖水也淌了一地。
绿蜡那声轻轻的惊叫刚冲出喉咙,白湛洵的斥责声已响起来了,“这般大的姑娘了,行事举止还是慌慌张张,总是毛手毛脚。”一面又回头问询绿蜡有无被糖水溅出来烫伤了手。
绿蜡摸出手绢子擦擦那并未沾到一滴糖水的手,又一脸贤良淑德的说道,“蔓君也是不小心,我不妨事的,一会儿就好了。”说罢,便假意要察看蔓君是否被洒下的糖水伤着了。
白蔓君顿时回过神,方才有些后悔,又是绿蜡惯于玩弄的一类把戏,无非是要让她在外人面前难堪,她自身兼得个宽和贤淑的名声。蔓君早已无心计较,反正向来都是她的错。蔓君便伸出那只没被烫伤的左手,只是不想再看到她假惺惺的关切了。却想着爹从未袒护过她,有些心寒。她真不想让蕴瑾看到绿蜡与她这一出戏。果然,她转头对着蕴瑾尴尬一笑时,瞧见蕴瑾神色已是有异。
白老爷用有些担忧的神色看了看蔓君,以后的婆家是否能忍耐自己这个笨拙的女儿?气氛又渐渐缓和下来,蔓君把手伸到桌底抚了一下那被糖水烫到右手,手背处已微微的发红,她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百叶继续吃饭,还好兴致地又给宝璋夹了一片烟熏火腿。
林蕴瑾侧头看她,觉得她在这样的家庭当真是不易。从前时常在亲戚间听到过绿蜡是个如何厉害的人物,想不到她对一个自幼失母的弱女也这般刻薄,而舅舅也如此糊涂,只一概苛责蔓君。他无意间瞧见是舅母将手一推把碗推落的,蔓君的手还未及接牢,而作为小辈,他自然不能去指责舅母,只好眼看着蔓君被舅舅无端责骂,受恶妇的气。
想到这些蕴瑾有些败了胃口,绿蜡给他夹来一块八珍鸭,他面无表情的冷冷回绝,“不必,我自己来。”
绿蜡大概也看出了些什么,旋即扯着嘴角一笑,说道,“唷...是了,新派年青人哪像是我们旧式人,总是不知好歹给人布菜,也是过分多管闲事了些。”说罢,又是一抹似笑非笑。
一番话说下来,蕴瑾觉得倒像是自己的不是了,便有些闷闷不乐的。于是白老爷挑起了话来说,“现在时势这么乱的,你母亲自去冬来身体也不大见好,你去杭州一事,我看是可以再缓缓的,江苏那边打战还闹得那么厉害,浙江现在的局势也紧张得很,你倒是在家好好研习功课的好,还是打定了主意月底一定要去?”
蕴瑾听了这话,便知蔓君一同去杭州的事是无望了,只说道,“谢谢舅舅关切,蕴瑾仍是决定月底就去的,虽然现在时势乱了些,暂时是不会打到杭州的,就快完成学业了,我不想这样半途而废。母亲的哮喘是个旧疾了,承舅舅挂念着,前些日我父亲请了个留洋回来的医师用西药在调治,又有姐姐时常回去照料着,倒是好了许多,她老人家也不希望我耽搁了学业。”
白湛洵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又与绿蜡交换了个眼色,蕴瑾也看到了,猜测着舅舅无非是把他想作了不孝子,连自己母亲的安康也不管不顾,还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
“我父亲母亲让我替他们给舅舅舅母问个好,闲暇之中,还请舅舅舅母去我们那边多多走动,她老记挂着府上呢。”蕴瑾换个话头问候道。
“会的会的,若有空闲,他们也多来我们这坐坐,总是年节才得聚一聚,平日里不免牵挂着。还送来这许多洋参来,生受了。”说毕,他给蕴瑾斟了点温好的花雕。
蔓君见他们一句一言的只顾着寒暄,说些旁的事,很希望表哥提一句她念书的事情,而且听爹说那些外头世道乱的话,难道爹真准备让她就此肄业了?像含瑜表姐那样十七岁就嫁人生子了?那她永远也别想摆脱这样的旧式家庭了,只能从一个白公馆走出,又走到另一个张公馆,李公馆......
她要有自己的新生活,要自己挑选自己中意的人作夫君,除了求学这条出路可以改变自己的现状,其他的她都不能自己作主,不能随自己的意愿。
她思虑了这许多天,想着要婉转一些说才行,“爹,我也看杭州那边势头是有些乱的,我那个原说要去钱塘女中念书的同学杜若也不去了,便就此打算肄业,可家里人一直反对,说如今是民国了,不比旧式的女孩无才便是德,女孩子多懂些学问也未必不是好事,早早地嫁了人家年纪轻还不晓事理,日后还难与夫家相处,不如多些学问涵养,倒是更容易找个出挑的先生。于是她也就打算着在我们本城念,我和她一道去蕙心女子书院,爹爹看是如何?”
白老爷还未说话,绿蜡便开口了,“多念些书自然是好事,你们年纪尚小,又都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却不要一口一个夫家呀,嫁人什么的,可得要害臊,多念些书不是只为了今后嫁个好夫婿,好处婆家的,虽也是这么个理,可姑娘家的又是个念书的学生,还是要避讳着些。”说罢了,对着白老爷一笑,“老爷说,是不是这么个话呀?”
蔓君已是气的面颊绯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着实被她那话说得有些羞愧了,毕竟表哥还在这里。她不敢发作,心内岔然地想着,不是你撺掇我父亲要给我找婆家,迫不及待要把我嫁出去,我会说出这番话?既然清楚我是年纪还轻的在念书的女学生,那为何又做出叫媒婆子来家中相看我这样没分寸的事情?这岂不是给自己打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