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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坟

“男子快阿哩~~快修船喂,女子忙阿哩~~忙呦喂,”

“忙阿忙补网忙补网喂~~诺诺喂,”

“哩阿如哩哩美,哩阿哩哩美雷喂雷喂……”

初春的早晨传出歌声,清脆嘹亮,萦绕入耳。

歌声显由年轻女子所发,悦耳的嗓音仿佛刺透山间云雾,令缕缕阳光随意洒落。

这是大唐岭南山间的一片山谷,宽敞的腹地遍地鲜花,犹若花海,只见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循着歌声而行,身穿青色短衫,背负柴捆,同时低声伴唱:“女子忙阿哩忙呦喂,忙阿忙阿忙补网喂~~哩哩美~~”

少年不似此间居民,这首岭南民歌却唱得极有神韵。

唱到一半他发觉不对,今日的歌声太过凄婉,其中又隐约夹杂着阵阵哭音,令人听得心神俱凉。

“阿娘!彬儿!我回来了!”少年丢下柴捆,快步跨入谷中。

山谷三面环山,人迹罕至,正北方一间小小茅屋内有年轻的母女二人,年轻母亲大概只二十余岁,削肩细腰,柳眉星目,唱起歌来好比岭南群山中的美丽精灵。

可她今日的歌声无比凄楚,一柄血淋淋的匕首透体而过,汩汩鲜血浸染床榻。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少年见状大为惊骇,在榻前抱起七八岁的女孩,却发现她早已哭晕了过去。

他大声叫嚷,将女孩唤醒,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悠悠醒转,又是哭声不断,好半天才将事情经过讲出。

原来就在少年清早出去砍柴之际,山谷中忽然来了一伙强盗,这伙强盗长刀羽箭,怒马戎衣,他们看上了阿娘种的花儿,动手抢夺,一个年轻强盗便将匕首插进了阿娘的身体里。

少年大为不解,茫茫群山中哪来强盗?若是强盗,不去抢官抢富,又为何来抢这些花儿?

女孩年幼懵懂,一时说不清楚,少年却强忍泪水,仔细查看过伤势,心知正中要害,已难活命。

这时年轻女子终于止住歌声,惨白的面色下清丽温柔:“孩子,你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有半年了,当时若非阿娘和彬儿收留我……”

少年眼眶通红:“阿娘,是谁害了你,是哪里来的强盗,你知道对不对?”

年轻女子微微摇头,一手抚着女孩,一边紧紧攥住少年:“孩子,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你要我去长安找一位姓李的贵人,他是彬儿的父亲!”

“不,不是这个,”女子的双目异常明亮:“你要好好照顾彬儿,我死后她孤苦无依,你能为她找个好人家最好,若是不行,你也要一生一世守护她。”

少年听懂话中含义,缓缓点头。

女子很快气息奄奄,她眼神迷离,突然间容光焕发,好似回忆起从前的美好往事。

大约十年前,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青春年少,花艺驰名。

她的花艺被许多人觊觎,并为此受尽苦楚,直到那天遇到一位神威凛凛的将军。

他是真心喜欢她种的花,他也喜欢听她唱歌回忆,她年幼时和家人出海打渔、山中采摘,她说海边有飓风大浪,也有珍珠贝壳,山里有瘴气野兽,却也有鲜花美果,他是第一个愿意陪她在山间游玩的汉人。

那时,仿佛整个岭南大山都春暖花开。

欢乐时光总是短暂,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但他全然不知;她只知道他姓李,是来自长安的贵人,而他一去经年,是否还记得这片美丽山谷?

女孩的喊叫声良久不绝,好似在拼命挽留自己的母亲。

女子终于弥留一线,她目光歉然地看向少年,面露微笑:“谢谢你,孩子……可惜……我直到此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王赫,”少年瞬间热泪盈眶:“阿娘,我姓王,我叫王赫!”

三日后,一对少男少女跪在新坟前,彬儿的哭声依旧嘹亮,王赫却茫然抬头,在四处重峦叠嶂间忆起许多往事:

半年前,一个出身孤苦的男子穿越到大唐朝,进入这与世隔绝的山间花谷;

这些花都是那对母女所种,因为前世爱花,便很快和她们结下不解之缘;

他叫女子‘阿娘’,叫女孩‘彬儿’,他还知道阿娘曾是岭南四十九州最为出名的种花女,为了躲避仇杀才带着彬儿入谷避世;

后世的艰辛让他爱上幽谷中的寂静生活,他对岭南的大山和海岸有着深深的挚爱,上山砍柴,下水摸鱼,情愿此生都了结在这片千年前的故乡;

可惜一切来得太突然,阿娘死了,彬儿只有八岁,他不能让她在这里孤独终老,他终究要入世,要带她去渭水河畔寻找那个害苦她们母女一生的负心人……

“小哥哥,阿娘睡在里面会害怕吗?”

“不会,阿娘只是累了,她要好好睡一觉。”

“那她什么时候醒呢?”

“要等我们找到你的爹爹,阿娘想念爹爹了,那时小哥哥就带着彬儿一起来看阿娘。”

彬儿的嗓音和阿娘一样好,她哭起来优柔婉转,像是在大山里放声歌唱。

王赫把她抱起来低声抚慰,原来彬儿是害怕阿娘一人睡在地下会寂寞,他想出个主意,让彬儿将山谷里的鲜花移栽到土坟附近,这样阿娘便不再孤单。

泪眼婆娑的面孔终于露出笑容,彬儿拍手叫声好,身子一挣跳下地,像一团彩色旋风在山谷里拔花。

可是谷里的花好多,有山茶、月季,还有牡丹、杜鹃,更多的则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两人足足忙碌了一天才在土坟四周把花栽满,只见花坟美得炫目,好似山谷中的七彩宝石。

彬儿悲极而喜,在坟前沉沉入睡,直到这日中夜,她才从王赫怀里悠悠醒转:

“小哥哥,阿娘不在,我们以后怎么办?”

王赫轻声道:“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彬儿轻轻点头,她突然看到花坟前有只毛茸茸的东西在咀嚼花瓣,几乎急得又要哭,但终于忍住,走上前将它轻轻抱起,摩挲道:“姨娘,姨娘,这是阿娘的坟床,那些花儿是不可以吃的,你知道吗?”

‘姨娘’是只狗,一只毛色纯净的老黄狗,王赫不知它从哪里来,总之从半年前就能见到它和母女俩相依为命。

它还有个高雅的癖好,吃花。

不知是不是听懂彬儿的话,姨娘也躺在坟前睡着了。

王赫走进茅屋将远行的东西收拾好,随后独自坐地,望着花坟,他的耳边时常想起阿娘那嘹亮的‘哩哩美调’,那种原生态令人迷醉的嗓音在后世近乎绝迹,现在更是天人两隔。

他想,从今往后,若是彬儿央求自己像阿娘那样唱歌该怎么办?

离开这座幽静的山谷,纷繁人世,自己和彬儿该如何远去长安?

阿娘啊阿娘,你可知彬儿的小哥哥只是个后世来的苦命人,他来到这大唐岭南更像是被人遗弃,在韩愈和徐霞客到来之前已被老天流放至此?

想着想着渐渐入睡,王赫的脑海中飘荡着阿娘的嗓音,仿佛由山谷中盘旋直上,遍布群山。

阿娘,你放心,等彬儿长大,也像花儿那般美丽,我再带她来你坟前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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