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者拄了拐,在孙儿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上前。
不及拐杖高的孩童睁大眼睛问道:“爷爷唱的是什么歌?”
“先朝诗人所作的《橘颂》。”老者抚着胡子道:“前几年辅国将军在山上种树之时,常常吟咏此篇。”
自从忠烈侯庙建好之后,常有官兵上山,可今日这一行人却有些奇怪……老者连忙上前几步,颤抖着声音道:“你们轻些,莫要折断了将军的树!”
燕枝红了眼眶,恶狠狠瞪着那满口谎话的骗子。但见余阳扯着嘴角笑了笑,并未露出丝毫歉意。
待到橘树上的雪落了一地,燕枝又命神行骑将地上的积雪清扫干净,露出清新的土壤才作罢。
此时已近中午,越来越多的人往山上而来。燕枝不由问道:“他们都是上山祭拜的百姓吗?”
“是。”余阳道。这其中有战乱中苟全性命的民众,战场上失去亲人的军属,甚至有从南夷之地赶来的夷人。
燕枝一路鼻子发酸,捏着绢帕不停地抹眼泪。她从来不知他为何不肯回京,她从来不知这般偏僻之所究竟有什么好。
忠烈侯庙的正前方,有一座真人大小的石像。燕枝只看了一眼,抹着眼泪笑道:“不像。”
他哪有这样丑,哪里是这般眉眼倒立的骇人模样。他从前怕她,甚至不敢正眼看她。燕枝抬头看了一会,不准众人再跟着,兀自入了忠烈侯庙。
余阳寻了一块大石坐下,捧了柔软的披风在手中,熏得周身香喷喷的,皆是脂粉气息。他抬头看着那石像,不由嗤笑,“似乎瞒不住了。”
及至日头偏西,也未见公主出来,余阳入内相寻,环顾四周依然不曾见她。
他便又沿着周围一番寻找,终于在忠烈侯庙的背后、一块临崖巨石上看到了她。
“要命!”余阳咒骂了一句。巨石之下是悬崖峭壁,她可真是会挑去处,这一番振翅高飞,她便再也不用终日哭泣,与陆景明相会于九泉之下,不过是须臾之间。
此处山风颇大,吹得衣袍随风飘扬,余阳只觉她与巨石似乎都要被疾风吹落,晃悠悠地教人心焦。
她跳下去不要紧,南境的所有官员都得跟着陪葬。
当务之急是稳住眼前要殉情的这位。余阳不由放低了声音道:“此处风景平庸,我带你去别处观景。”
燕枝堪堪回头,脸上的两行泪已经被寒风吹干,她颤抖着嗓音道:“我、我怕……”
余阳面色一沉,怕高还爬得那样高,找死不成!
他快步上前,向她伸手道:“慢慢过来。”
燕枝蹲了足足半个时辰,连腿脚都在发软,哪里挪动得了半步。
她摇了摇头,欲哭无泪。
余阳索性将怀中的披风往她头上一罩,而后将她拦腰抱住,裹入怀中。
想要殉情也便罢了,临了才发觉自己恐高,这般虚情假意,说出去岂不是会叫人笑掉大牙!
余阳顺势往山下看了一眼,但见漫山遍野一片苍茫白色,恍若仙境。
可白色之中偏有一处碧绿的景致,乃是先前在半山腰,燕枝命神行骑清理落雪的橘林。
余阳居高临下,见那生机盎然之处的橘树并非排列成行,而是纵横交错而生,宛若雪白宣纸上游走的浓墨重彩。
那不是橘林,而是一个字。有木有支,乃是一个“枝”字。
橘树是陆景明几年前种下的,冬日里天地一片白色,夏日里入眼皆是碧绿,他从未想过,种树还有这般玄机。
陆景明命殒于南夷之地,临死前要求焚烧尸身,以免恶疾传染。据余龙跃说,他便是挫骨扬灰,也要居高临下,俯瞰视野之内的整片土地,镇守一方平安。
他粉身碎骨也不能放弃的,又岂止是神岭雪山之下的万里沃野?
余阳将她夹在怀中,木然走了数十步,终于在忠烈侯石像之下停步。
燕枝憋闷着一番抓挠,才被他放在地上。
“我不是要寻死。”燕枝瘫软在地,站也站不起来,唯有浑身颤抖着指向他腰间的酒壶道:“给我压压惊。”
“两情相悦,这下高兴了?”余阳信手递了酒壶给她。
燕枝“汩汩”地灌了几口,便又“吧嗒吧嗒”开始落泪。
“想哭就哭,何必同自己过不去?”他看着她渐渐蜷缩成一团,开始低声呜咽。
“疼。”燕枝抱着披风捂着胸口,就好像有一只手,扼紧她的咽喉,绞扭她的五脏六腑,要将血肉也一并拉扯出来。
她抽泣了一会,终是用披风捂住了脸,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来往之人不由频频侧目,也不知这姑娘为何痛哭流涕。
有一位好心的大婶劝道:“辅国将军一生未婚,小姑娘来求姻缘,自然不能成!”
同行的阿婆白发苍苍,清了清嗓子道:“要说求姻缘啊……还是得去月老庙。”
余阳只觉人来人往甚是尴尬,况且又不是他将她弄哭。只听她先是哭,听得久了又好像在笑。莫不是方才受了刺激魔障了?
余阳去夺她手上的披风,燕枝只有捂着脸道:“教神行骑先走,不准看我!”
“现在知道丢人了?”余阳问:“此处又不是荒无人烟的野山,哪能碰不到人?”
他扯下披风,稀里糊涂地以衣袖在她脸上蹭了蹭,而后压低了风帽,遮了她大半张脸。
“下山。”
燕枝腿软,一路颤抖不休,骑马的时候也几次三番地摇晃,险些掉了下来。可余阳见她这一路甚是欢喜,咧着嘴笑个不停……果真魔障了。
“我不寻死,也不出家,你以后不用再跟着我。”燕枝笑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是你有喜欢的姑娘便告诉我,我向皇兄求一道旨意,保准她不敢跟了别人跑。”
哪个稀罕什么赐婚,余阳皮笑肉不笑道:“如此说来,我还得谢你?”
若不是余阳带她来到神岭雪山,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他也喜爱着她,就如她心心念念爱着他一样。
她怎么会傻到要寻死、要出家?人若是没了,心也死了,她还如何想念他?陆景明以为教所有人都骗她,她便不再想着他、爱着他?他真傻。
杨桃不知公主从何处摘了许多柑橘回来,但见她一边剥皮,一边叮嘱道:“明日一早,教南境所有城主来见我,将这一年来的收支赋税明细拿给我看。”
余龙跃与杨平面面相觑,心道公主前些日子闷在房中、每日哭哭啼啼,今天怎么突然过问起了政务?
辅国将军在时,每年末都要求他们向上述职,为的是陈述一年来的职守功绩,再由他整理之后上报天子。
莫不是公主去了一趟神岭雪山,被什么东西附体了?